00
我站在那裡,看著令人觸目驚心的場景,找不出一點詞句來形容現在的感覺。
生命易逝,血染紅了河水。
幾個黑色衣服、身後有翅、手拿著鐮刀的人站在那裡,靜靜的不動,彷彿在等待什麼。但我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
搜救隊持續救援,冬天的氣溫讓本就冰涼的河水更是刺骨凍人。防寒衣在這個時候很有必要,防寒衣裡頭的輕便雨衣也不能忘記,背上氣瓶和其他裝備,我從救生艇上下了河。
水十分混濁,血的腥紅和泥的濁黃混在一起讓視線更為不清楚。我本來就不熟悉這片水域,是臨時調派過來支援的,無論是氣候還是環境,一切行動都相當不利救援,只能小心翼翼,或者——求救於神明。
我仍然祈禱能從那些傢伙手裡搶下人命,儘管我早就知道,祂們會帶走的都是本來就要走的。而且能夠被帶走的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若是靈魂在世間遊蕩,總不是好事。
我想,我不算是經過大風浪的人。這裡粗略看過去的三、四十個黑衣有翅的「人」,是我在現場看過最多的一次。
921那年我不在,所以這已是我見過最多的場景了。
在水裡總會讓人失去時間概念,尤其在這樣的條件下,心跳比平常來得似乎快些,好讓末梢冰涼的血能夠重回臟腑,但我本來就不依靠心跳計算時間,體能良好的我,時而是每分鐘五十五下,時而是五十七。
在水下過去多久?我知道現在的感受會比平時來的更漫長,雖然好像過了三、四十分鐘,但或許不到十分鐘吧。在哪裡?到底會在哪裡?一寸寸的前進,河裡的石頭縫隙間,是否會藏匿微弱的生命?
好長的頭髮……我被黑色的絲線糊住了眼睛,是一個女人嗎?太好了,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太好了。我還沒看見身體,本該確認她的位置的,我卻伸手抓住了那些頭髮,大概是因為我的臉被糊住吧,才下意識的那麼行動。
01
「張家俊!你他媽的!清醒!」我感覺被一股力道給晃動,暈得我想吐,睜開眼我看清楚晃我的人:「陳騏亮你幹嘛!」
「你差點就葛屁了,神經病啊,為什麼摘二級頭!還有現在都多久了,你的潛水錶呢!」陳騏亮吼我,但我……我怎麼了?
「嘶—— 好冷,為什麼這麼冷。」沒能弄清楚自己的狀況,我冷到牙齒打顫,手指麻木,除了失溫我想不出還會是什麼情況,但失溫是正常的,我穿著濕透的防寒衣,半個身體泡在河裡,我想起來了,我來救援的,但我卻不記得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狀況,騏亮剛剛說什麼?我現在的確沒有咬著二級頭,還有潛水錶,出隊前是有的呀,不可能會忘記的。只是覺得還不到時間,我沒有查看,但錶呢?
「先上岸,還能動嗎?」騏亮扶住我,防滑鞋下滿是青苔的石頭還是需要注意些。
「應該輕微失溫,沒事。」忍著寒冷我向岸邊去,到岸邊就會有毛巾了。
「沒事才有鬼,我看你整個人突然就像被鬼抓一樣整個人往下去,原本想說你是不是看到人要下去,我想說過來支援你,啊你咧?整個人突然就無去了!」騏亮的語氣誇張,雖然他平常就很浮誇,但我仍能從他的語氣中感到一絲驚惶,他嚇到了。
「我真他媽是到處找你耶,才出那麼大的事情,你要是出事了怎麼辦?你還有印象到底為什麼會那樣?」騏亮對我連珠砲不停,也不管我能不能回答,突然語氣又慢下來:「……是不是看到那個啊?……就是那個、紅衣服的那個。」
「你想太多,戲說台灣看太多喔。」紅衣服我是沒有看到,黑衣服的倒是不少,但祂們是無害的,祂們沒有任何理由要人死亡。
「隊上不是有傳說嗎?每年七八月的紅衣。」紅衣是抓交替的故事,大豹溪那邊傳說抓交替的,只不過是用來唬爛那些剛拿到救生證就覺得自己跩個二五八萬的小毛頭,不要隨便帶朋友說自己能罩誰,真的不小心溺水,結果死的還是我們這群穿紅褲子的救生員。
「這裡不是大豹溪。」我回騏亮一句,而我們也到岸邊,馬上有人給給我毛巾和熱薑茶,儘管還是冷,現在比剛才好很多:「謝謝妳。」我對給我這些的女生道謝,女孩子盯著我看了幾眼,低聲說了不客氣又跑回旁邊的物資區,大概是我長得很帥的緣故吧,她被帥到害羞。
「上岸還是冷到靠北。」用大浴巾胡亂擦拭身體,騏亮往我旁邊坐下,我們兩個就這樣隨意的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著濁黃的溪水,想著還有多少人能在黃金48小時內救回。
「真的很冷。」我的上下排牙齒不再打顫,身體也漸漸回溫,但東北季風在河面上吹還是很難受,濕透的防寒衣防寒的效果就跟拿7-11賣的透明雨傘要遮陽一樣,優秀。
我們沒有乾式防寒衣,這很正常,一直以來政府都是讓人拿命在開玩笑的。說是救難是我們的功績,我寧可一輩子不要,今天活了下來,明天呢?就這樣的狀態不是今天死在水裡,我也會死在火裡。
或許幹這行就是心裡會有些戾氣、有些抱怨、有些怕死,還有怕見到死亡,生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沒有那麼大的權力說這是誰的問題、誰的錯。但今天閉上眼後,誰也沒有辦法擔保是否能夠再張開眼。
黑衣拎著一個白色的東西從我旁邊走過。我很清楚那是什麼,而我無能為力。
「其他地方支援也趕到了,現在下水都是15分鐘,你先休息一下,嚇死我,你不想說就別說了,這次救援完成後我們去吃豬腳麵線。」騏亮拍拍我的肩膀站起身,留給我一個人的空間,四周救難的吆喝、記者的急切問句和相機快門的聲音,都好像有點遠……有點模糊。
02
那個長髮女子被撈起來了嗎?我一口喝完手裡的薑茶,很辣、也很醒腦,剛才的渾噩都一掃而空,手撐地板站起後我環顧四周不知道騏亮和其他人在哪。
我猜搜救已經慢慢往下游去,希望剛才那個女生有被撈起,無論死活。老實說,泡過水好幾天的實在不美觀,一不小心都覺得皮肉會分離,臉根本不是人形,膨脹的讓人三天吃不下飯。剛才那樣的長頭髮應該是女孩子吧,女孩子都愛美,不會想在水裡那麼久的。
「在這裡喔。」我聽見女性的聲音,但我看不見人,這裡根本沒有人,不知為何的霧好大,現在是什麼時刻?我抬頭看天空,就跟每一個台北的冬天一樣,天空鋪滿陰沉厚重的雲,見不到一絲陽光,但我想還是白天,太陽還未下山。
看不見,就像剛剛在水裡那樣,我感受到我的臉被什麼東西給觸摸,冰冷而帶有濕滑的感受:「跟我走呀!」
我想就是那個發出聲音的東西碰我,或許我不應該那麼鐵齒的。
每一個水域都有自己的傳說,無論那個水域死的人是多或少。
騏亮總是信這些,喜歡唸個七八百次的,每次帶菜鳥下溪訓跑去置辦供品、香和紙錢的也是他,若能順利退休他應該去當廟公。
所以我是遇到什麼了?魔神仔?或者是吃人的妖怪、抓交替的鬼?
我記得以前聽過誰這麼說,有些地方死人是為了上供,我在的那個鄉鎮,沒什麼出頭的人才,也據說是那裡的妖怪把地靈人傑的氣給吃了,所以天才都要被壓一頭。
「你以為交通事故是什麼呀?小可愛,」剛剛那聲音又再次出現,彷彿是在呼應我的思考:「鐵路開過去,每年出現幾個刀削肉就是給祂吃的呀。」
「哎呦,小帥哥,心地挺好的不是嗎?擔心死更多人的話不如和我交換?」聽起來是抓交替的,但我拒絕:「滾!」
「反正你也出不去,我就跟你慢慢耗吧,嘻嘻。」我看不見那個東西,但我感覺到他或她不斷在我身上揩油,幹。
聽說鬼打牆的話閉著眼睛就能走出去,我打算依靠直覺試試看,所以我閉上眼睛,然後我看到了河面上那幾個黑衣。
黑衣是無害的。不知為何,我如此深信著,儘管看過祂們搶在我面前帶走過多少生命,我的直覺總是讓我認為祂們是可信賴的。
「救命。」我朝著黑衣的方向大喊,卻沒有聽見我的回音,這一片霧就像是另外一個空間一樣,像是被貼滿了消音海綿的房間,可怕的寂靜讓我的耳朵、我的腦和思考都被奇異的戰慄感佔據。冰冷的觸感自尾椎向上爬:「答應我吧?」
「不是還想救人嗎?」
「救命。」我忽視那些聲音,對著黑衣的方向又喊了一次。
我見到黑衣有成人那麼大的翅膀張開朝我飛來,好像只有一瞬間就從河的那邊到了這裡,黑衣手上的鐮刀劃破了白霧,一名長髮凌亂被黑衣用鏈子捆住的女人,渾身散發著黑氣。
是了,我不曾記得黑衣有揮舞過那把鐮刀,這是第一次,儘管我無法確認我是否看到的總是一個黑衣,起碼這次就有近三十個黑衣,但我不曾看過黑衣動過武器,鎖鏈也是第一次。
儘管黑衣是一身黑,翅膀卻是潔白的,好像有光一樣,祂很高大,或許有兩公尺到三公尺那麼高。
「又見面了,張小弟。」轟隆隆的聲音,好似自心底傳出,沒有透過耳朵,但不知怎麼地,我就是聽懂了:「去把握還能把握的生命吧。」我仰著頭看著祂,好像看到祂嘴角的微笑,又好像看到悲憫的神情,像是上次被騏亮抓去參拜的地藏王像。
他的鐮刀往河面方向點了點,又對著我點頭,似乎白光一閃,我便看不見祂和那個渾身黑氣的女人。我仍然坐在方才騏亮離開的地方。
河面的那處尋獲了一個活人。
我不由得的想,或許人不能太鐵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