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仲明假裝自己有隻貓,所以他才能夠忍受租屋處破爛的沙發,外露的椅墊、紛飛的海綿、逐漸崩解的織料,還有混著霉氣、令人作嘔的味道。
都是貓咪的錯,但他是大度的主人。
找到便宜的租屋處很難,更難得是快要養不活自己的他還能夠養貓,所以他會在疲累的時候想起去超商買一罐玻璃瓶的牛奶,放在衣服裡,等他在夜晚的街頭走上好久回到家時,溫度正好不會太涼。
樓道裡的電燈壞掉很久,即使打給房東也沒什麼回應,房東就和死人一般沒有作用。只有每個月要收房租的時候,聯繫不上的人才終於想起什麼,終於從山林走向都市、從愛迪生變成特斯拉,或者只是單純的想起關閉手機飛航模式。
「叮咚—— 」廉價手機的提示聲刺耳,是房東太太傳來地訊息:「這個月的房租還沒入帳。」手機裡,活死人傳來冰冰冷冷十個訊息在螢幕上,原來這個月她還是沒死啊。薛仲明分了神,沒注意到腳下鄰居扔在門邊擋住了半條走道的垃圾,上面印著台灣啤酒的白綠鋁罐灑了一地。啤酒的氣味在樓道裡散不去。
用右腳把啤酒罐子全部掃往鄰居門口,薛仲明不打算清理對方的垃圾,連塑膠袋打結都打不好的人,誰能指望什麼?要是這種日子會有什麼改變,豬都會飛。
就著手機的燈光,薛仲明在身上摸索著鑰匙,他的鑰匙只有一把,沒有備份。他不信任鄰居也不信任社區安全,台啤罐子鄰居的鑰匙藏在了踏墊下,樓道上來第一間的女租客,把備份鑰匙藏在用來假以亂真的男士皮鞋鞋墊下。她一個人住,曬衣服總沒有曬男性衣服,大概是個不太仔細的女孩子。
鑰匙插進門裡,薛仲明身子微傾讓自己的體重壓在門把和鑰匙上,用力壓下去後推開門。這種日子不知道是門把先壞掉,還是他的鑰匙先斷在門把裡面,到時候還要叫鎖匠,那筆費用十有八九也不會是房東出。
門的聲音很大,所以薛仲明並不擔心貓會在門後。開門後貓沒有迎接他,儘管房間有窗戶,外頭的光也只堪堪讓薛仲明能夠看清楚房間大型物品的輪廓。
他的貓會在哪裡?只有想吃飯時才會願意和他撒嬌,真是勢利的貓。不在沙發、不在床,這樣室內窄狹而屋頂低矮的蠖房裡哪裡能藏的住什麼貓呢?或許是在浴室裡吧。薛仲明沒有過於在意,將鑰匙掛上了進門左手邊的掛勾、脫去鞋子擺正在掛勾之下那個他從三十九元店買來一百多元的塑膠鞋架上。鞋子必須擺放整齊,不然貓總有奇怪愛好,喜歡拿他鞋子玩。
屋子的燈在奇怪的地方,進房時總要小心翼翼,大概是隔出來的房間總有一些配線的問題。屋子隔音也不是很好,薛仲明上廁所時總能聽見隔壁洗澡唱歌的魔音穿腦。
他沒有給貓結紮,所以瑞凱半夜叫春他也沒有辦法,貓就是這樣,不是人,沒辦法勉強什麼。結紮需要四千左右的費用都快抵的上他半個月的餐費,更別說他還要每天帶給貓的牛奶。難聽的聲音在夜晚嗯嗯啊啊;薛仲明有時候也會想也許不養貓還比較好。
今天的晚餐是全聯四十元一大條的吐司抹花生醬,和早餐一樣,但奢華多了,是三片吐司,比早餐還要多一片吐司。薛仲明沒有減肥,所以夜晚吃多澱粉也無妨。
瑞凱沒喝而整碗未動的牛奶最終由薛仲明喝下,他起身彎腰將沙發前的茶几整理乾淨,順帶看看地上瑞凱的水盆。早上天氣有些熱,貓咪或許也口渴,水盆裡的水較早上下降不少。沒有下雨,薛仲明對於自家貓咪的喝水量才有比較清晰的了解,前幾天的傾盆大雨,回到家中只見牆角瑞凱的水盆又被填滿,連地上也濕漉漉的。
薛仲明養貓的原因一開始也不是因為喜歡貓,畢竟連自己都養不活,如何去負擔另外一條生命?薛仲明也是搬進租屋處才發現這裡老鼠很多,更精確的表達是老鼠窩的人類不少,他就是其一。但薛仲明不是什麼良善的愛鼠人士,被老鼠煩得不行,老鼠藥和捕鼠籠又毫無作用之下,收編路邊流浪貓就顯得再自然不過。也因為老鼠很多,薛仲明沒有給貓準備過飼料,只有一天一罐體溫捂過的牛奶——瑞凱不太喜歡,最終都是薛仲明喝掉;和給滿周歲的嬰幼兒慶祝生日買生日蛋糕一樣,重點並非讓嬰兒享受蛋糕,薛仲明或許也只是需要一個理由買牛奶,讓自己的生活看上去有奢侈的財富自由:放養一隻貓,去掉放字,養一隻貓,聽上去就是經濟獨立的人才做得到。他薛仲明也是養貓的人。
瑞凱是黑貓,至少乍看之下是黑的。因為薛仲明總是抓不到瑞凱洗澡,四隻腳本來都是白色的,像穿小白靴,現在就只是一隻小黑貓;薛仲明原本還要給瑞凱取名小白靴或者小靴,不過聽起來太像叫自己只好作罷,他畢竟沒有跟貓共享名字的興趣。
小白靴……瑞凱的除了是隻很髒的花貓以外,還有異色瞳,一藍一灰,非常漂亮。瑞凱總喜歡盯著鏡子看,某種程度上也是寵物肖主人,十分臭美。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自戀的貓卻不願意讓手腳乾淨一些。
瑞凱除了執著照鏡子,顯示自己的戰利品也是他的習慣之一。薛仲明偶爾會看到失了頭的老鼠身體被排列在鞋櫃旁,那幾次的老鼠身形都特別碩大,即使失去了頭,也有薛仲明手肘到掌根的長度。
薛仲明和瑞凱就像生活作息不同的室友,存在一間房裡互不干涉,又相較外人而言還要了解彼此,知道對方生活中最糟糕的缺點。
不在房間裡大概在浴室裡吧。明明斜對薛仲明床的衣櫃門就是大片的全身鏡,瑞凱總喜歡對著浴室洗手槽之上那面堪堪照到瑞凱的鏡子。那種模樣像極了薛仲明學生時期被安排在講桌前第一排,脖子得抬得很高,身體還要微微後傾才看得到老師字跡,如果鏡子是黑板、洗臉槽是講台,瑞凱大概還會滿身的粉筆灰。
陰陽瞳的貓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什麼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也許不曾失去野性的貓咪都保有著那樣警醒的反應。
薛仲明很累,其實並不想進去打擾自家貓神聖的自戀儀式,就像人不會想看到室友在對著A片做一些前前後後的事那樣。但他想洗澡,擦乾身子躺在床上對著因壁癌斑駁的天花板發呆,不去碰他包裡十五吋的壓力和沉重。
如果他和瑞凱一樣瘋狂的自戀,他會去輸出一張自己的全身等比照貼在天花板上的。雖然他還滿喜歡吉明澤步,但若是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個身材、面容都姣好,看得到吃不到的異性。那是對自己的煎熬,不是享受。
他敲了敲開著的浴室門,藉此引起瑞凱的注意。貓咪迅速的轉頭了,被異色瞳給看著,薛仲明總有一種奇異的感受。不知是來自那雙眼睛的顏色,又或者單純是貓咪的神情,彷彿譴責薛仲明打擾牠和鏡子彼端聊得正開心。
用腳尖頂了頂瑞凱柔軟的肚子,瑞凱似乎是不滿要咬薛仲明,被薛仲明提起貓頸那層薄肉,扔出浴室。薛仲明能夠想像他的沙發有要遭殃,但那沙發早就破爛,也不差瑞凱上去再多摧殘幾下了。
這面鏡子有什麼特殊?或者鏡子彼端會是什麼?瑞凱一天到晚盯著鏡子是為什麼?在這裡住將近一年,薛仲明沒發覺過鏡子有什麼問題,連個裂縫都沒有。在這間破舊的租屋裡,這件鏡子狀況稱得上良好了。拿起牙刷,從薄荷味的牙膏底部慢慢擠出一小坨到牙刷上,薛仲明一邊看鏡中的自己一邊刷牙。
鏡子裡,薛仲明眼底泛著淡淡的青色,高挺的鼻樑讓華人的臉孔帶有點混血感,或許他祖先是荷蘭人也不一定。如果他的祖先真的是荷蘭人,他現在的生活真的是半點跟殖民者的富貴也沾不上邊。
斷斷續續、零零亂亂、出水不順且忽冷呼熱的花灑和思緒,薛仲明的洗好澡,對著鏡子擦身體。浴室雖沒有通氣的小窗戶,燒不起來的熱水也產生不了多少水蒸氣,鏡子可以清楚見到薛仲明自我滿意的身材和男性物事,還有瑞凱。
瑞凱?
瑞凱不是應該在外面對沙發發洩怒氣嗎?薛仲明產生了幾分疑惑。再仔細看,鏡子裡沒有瑞凱,但他咬著如成年人前臂那般大的老鼠,眼睛猩紅不似人類。他腰背上的傷隱隱作痛,年幼就被留下的疤痕是他恥於裸上身見人,也不去任何水域游泳的原因。
他就跟貓一樣怕水,也厭惡雨天。只有深色的衣服能夠保證其他人看不見衣服底下的他。
薛仲明對著鏡子挑起一個略帶輕蔑的笑容,如果他願意,這樣子的臉、身材,腰背上的傷疤完全不能阻礙他成為一名模特,但他有一隻假想的貓。
所以他不能成為模特,但他並不遺憾。
套上衣櫃裡深黑色衣服中隨意的一件,夜晚還十分漫長,那隻白色黑襪子身上還有疤的笨貓正追著隔壁房間裡爬來的蟑螂。
像那樣的鄰居其實是生是死也是一樣的,醉生夢死,賴活不見得好過死著。薛仲明不太確認貓的玩具從蟑螂換成蒼蠅的話,貓咪會不會開心。所以在那之前,他還不打算讓鄰居生蛆。
畢竟他還住在這裡,和一隻貓住在窄小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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