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那是童年發生的一件往事,我早已忘的乾淨,若不是遇到顏歆若又被她搭話,怎麼可能記得?
實際上,出院前我就不記得也不知道,怎麼會現在又記起來?
仔細想想,被勒令禁止去玩水好幾年,跟父母大吵一架,叛逆期直接拿存下的錢去報名泳訓班、拿救生執照、考教練照……也是從那年開始,多災多難的一年。
還有從那時開始見鬼的眼睛,我從沒跟別人說過,不管說不說都不妥當,誰會信呢?想到這裡,我察覺自己的情緒似乎有點激動,怎麼可能不激動?
見過大火焦黑人碳、見過在水裡泡了七八天浮腫的肉塊……那終究和「自己」有著一層距離,儘管親手將那些曾經裝有人類靈魂的殼子移動、儘管被需要心靈安慰的家屬抱著哭,我始終認為自己和發生的事件隔著很長的距離。
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這就是大多數人在預見可能出事,卻仍執意去做的僥倖。在協勤的這幾年見過太多膽大包天的人,有時也不定是膽大,只是單純的沒有腦子。
肉眼可見乾涸的河床、兩層樓高的橋,什麼樣的智障會覺得這樣叫跳水而不是自殺?青少年。
我經常告誡自己:不要因為驕傲害了自己。而在危險的狀態下全身而退,至今仍活著,我以為是我的幸運和謹慎救了我。想起來的現在,也許該說是死亡早已將我遺忘,它曾降臨於我,卻忘了將我的生命一併帶走;我早已是個死人,所以見得到死人才能見到的事物;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06
我醒來後又在醫院待了一天,說是我失憶,要確認腦震盪嚴不嚴重,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卻也沒有人跟我解釋。我是從阿川那邊聽來的,說我跟顏歆若一起去小樹林做見不得人的事情,結果各自被憤怒的河水沖走。
他十有八九在唬爛我。
出院前聽說顏歆若被發現倒在她家附近的田,嘴裡都是土和蟲子,人也變得傻愣愣的,時不時就說要回去,她休學了。
出院後我被媽拉去拜拜,黑色的猴子在廟裡面竄來竄去,像擺盪的鞦韆。去拜拜的人頭上都有一縷縷的黑絲冒進手裡燃著的線香被猴子給吃掉,媽也是,我看不見自己有沒有,但猴子打了一個飽嗝。我再也不想走進廟,裡頭的景象比我所見的一切還要光怪陸離。
班上提議要集體去探望顏歆若,老師知道後直接否決我們的想法,最後只有推派兩個代表——班長和副班長。我就是副班長,但我覺得顏歆若的家長應該不想見到我,兩個人失蹤,我好好的,顏歆若卻是那樣。
癡呆的模樣,對著空氣傻笑,她的家人和班長叫她也不回應,面對牆壁,就彷彿我們和她不在一個空間一樣。
我和班長對視一眼,搖頭。
「顏歆若,早點好起來!」我對著顏歆若的背說,總覺得不說點什麼過意不去。
沒想到顏歆若轉過頭,毫無焦距死氣沉沉的雙眼盯著我:「張家俊,大哥哥很生氣!」
顏歆若的爸爸聽說是個忙碌的商人,但現在都待在家裡照顧顏歆若。我覺得他應該早一點關心顏歆若的,因為我覺得她很寂寞。
他聽見顏歆若講話了,因為原本陰沉的坐在沙發上讓我們自己去找顏歆若的他起身向這裡走來:「歆若!」
顏歆若沒有回應她爸爸,頭轉向窗外,我順著她的視線也看出去。
——人一樣大的青蛙。
顏歆若剛剛看的不是牆壁,是窗戶外的青蛙,祂的嘴一張一闔,像在說話,顏歆若則彷彿在傾聽。
「大哥哥說能原諒你,只要我們一起去他家玩,我們走吧?」顏歆若把頭僵硬的又轉向我。
應該是幻覺吧,就像在廟裡看到的那樣,會不會是醫生沒有檢驗出來腦震盪的後遺症?
「什麼大哥哥?」顏爸爸抓住要來抓我的顏歆若,試圖和她溝通:「是不是那什麼大哥哥害的你!」
我和班長面面相覷,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其實我不確定班長能不能見到外面的青蛙,或者是腦震盪的幻覺。
顏爸爸的情緒實在是太激動了,像是阿川他爸醉好幾天之後跑去賭錢,贏了又拿錢買酒那樣瘋瘋癲癲讓人害怕,發瘋的大人我和班長拉不住啊,顏歆若會不會被揍?
顏歆若的身體隨著他爸爸激烈情緒的問話晃動,像是提線木偶那樣,眼睛直直的看著我,雙眼漆深無光,好像靈魂都不在這裡。
「我們要不要先走啊?」班長悄悄的拉我,離開嗎?我也很想,但我覺得那隻青蛙和友善應該沾不上邊,顏歆若的家就是被灌水的蟋蟀洞,我們是那些可憐的蟋蟀,被青蛙守住洞口,只等著抓去玩。
班長大概看不到,我有點羨慕班長,如果看不到的話我就也能毫無顧慮地離開吧?
「哪裡的大哥哥?讓他進來家裡!我揍死他!」顏爸爸在反覆的問那幾句話後,終於打算放棄搖晃顏歆若的身體,再不放手大概顏歆若就會散成一地吧?像是我們上次撞到老師桌子上的拼圖,撞倒散落一地,除了挨好幾棍之外,還被老師罰寫一百次「我不會在辦公室調皮,我會龜速行走」;老師肯定是故意要我們寫龜的,我討厭龜。
顏爸爸吼完之後我感到不安,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跟著顏爸爸的話被允許—— 青蛙進屋了。
「大哥哥謝謝爸爸邀請他進房子玩。」顏歆若說,聲音情感平淡,就彷彿只是在轉述。
顏爸爸手指著青蛙,嘴巴張得開開的:「你、你……」結巴幾句後,顏爸爸就向後暈過去。
「是不是應該要叫救護車?」班長慌張的問。
「應該是吧……」我不確定顏爸爸是不是和我看到了一樣的東西,是不是被嚇到,穿牆的青蛙是真的很可怕:「我去找電話!是撥110還是119?」
「119!119!要記得說地址,你知道這裡的地址吧?」
「我出去看一下!」我記得顏歆若家的電話好像就在玄關!
把門開的大大的我衝出去看了門牌號碼,撥打電話。
「嘟——嘟——嘟——」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不知道顏爸爸是不是沒事?我突然感到背後森森涼意,微微側頭——又黃又大的眼珠盯著我,細長的雞爪子離我的背只有七、八公分的距離,眼看就要碰到我了。
一陣光芒,伴隨著燒焦味,電話接通:
「119您好,請問需要救護車還是消防車?」
07
顏爸爸似乎只是普通的貧血過勞暈倒之類的……聽不懂醫生叔叔的解釋,但是他們給顏爸爸打針和吊點滴。
顏爸爸在吊點滴之後好像有好一些,雖然我總覺得他好像臉變得更黑,但大家都說他吊點滴之後看起來有血色多了。躺在病床上的顏爸爸似乎沒有睡得很安穩,嘴裡時不時喃喃:「青蛙……妖怪……」
我猜顏爸爸看到了,不是只有我產生錯覺。
因為是我和班長兩人跟著顏爸爸上救護車的,所以我們兩個人的家長也來醫院接我們。顏歆若沒有跟著上來,還在……顏歆若!我們好像只有關上她家的大門,可是她還和那隻很可怕的青蛙在一起!
不過在我接起電話前祂好像被電到什麼的?不知道是不是護身符的關係,雞爪總之沒有碰到我,留顏歆若自己在家應該沒有問題吧,應該吧。
希望沒有事情。
顏媽媽遲遲才到,踩著高跟鞋、化著美麗的妝容,動作看起來從容不迫,就像是媽媽打扮後要去參加同學會那樣。不過媽媽後來回家脫鞋子以後在腳後跟貼OK蹦,還說高跟鞋根本就是刑具。
為什麼女生要穿刑具,還顯得很美麗?
「你是若若的同學吧?」顏歆若的媽媽和我們打招呼,我點頭,其實時間有點晚,晚上八點,剛才班長父母已經把班長帶回家了,媽說我們住得比較近,幫忙照看一下沒關係。我不知道現在跟媽媽講顏歆若一個人在家,會不會挨揍。媽媽從走廊一頭上完洗手間走回來,看見她:「歆若媽媽嗎?我是家俊的媽媽。」
「啊,原來如此,對不起,我剛才才從其他地方趕回來,若若的爸爸太擔心若若,沒有心情做生意,不得已所以這陣子都是我在外面忙,在還沒來的時候麻煩你了。」歆若媽媽抱歉地說。
「這樣啊,你也是真辛苦,顏先生還沒有醒,另外還有一個孩子也看到顏先生倒下去,或許有點嚇到吧?我們阿俊就是神經大條,粗枝大葉才在這邊傻乎乎的,不過時間也不早,我們也該回家了。」媽媽表示理解,推我的肩膀低聲說:「跟歆若媽媽說再見。」
「可是……」我覺得還是要提醒她們顏歆若自己一個人在家的事情。
「可是什麼可是!去說再見。」媽媽簡直就把我當三歲小孩。
「可是,顏歆若還自己在家裡面。」我還是說出口,我覺得媽媽似乎不是很高興,但是顏歆若的樣子,還有那隻雞爪青蛙,我真的覺得不妙。
「細猴欠人打!這件事情當大條!」媽媽氣到用客語罵我,還賞我的頭一巴掌。
「……沒事的,若若是很乖的孩子,時間也不早了,阿俊的媽媽就帶阿俊回家吧。」歆若的媽媽說。
「敗勢!」媽媽道歉以後拎著我的耳朵帶我離開醫院。
大人之間的相處,好像總是隔著一層奇怪的距離,這是不是俗語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08
顏爸爸出院後的週日按響我家的門鈴。
「是家俊啊,你媽媽在嗎?我有些事情想要請教。」他看起來好累,是醫院沒有治好還是因為顏歆若?
「他們都不在喔。」爸爸去工廠,媽媽去見親戚。
「這樣啊。」
「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講啊!」大人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覺得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啊!大人除了每天唉聲嘆氣,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事情還沒開始之前就放棄,說自己年紀大,已經不適合做有些事情,然後又用年紀小的藉口說我什麼不適合,他們真的很奇怪!年紀大和小都不行,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可行的事情。
「嗯……問你也可以。」顏爸爸盯著我的脖子,思考一陣子後說:「你知道你身上掛的護身符是哪間廟的嗎?」
「知道啊,我可以帶你……啊,不行,我要看家。」如果爸媽回來看到我不在家,大概會扒我一層皮,從出院之後就一直禁止我玩。
「沒關係,告訴我是哪間廟就可以了。」顏爸爸指著我的胸前:「如果不知道的話,介意讓伯伯看一下你的護身符嗎?」
「哦……那你看吧?」我也不記得廟的名字,我把護身符拿高,靠近顏爸爸:「不要用手碰哦。」
聽說讓別人碰護身符,符就會沒效,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如果我媽知道我把護身符給別人碰,那護身符一定救不了我。媽媽的脾氣神佛難救,我被揍的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更何況是護身符?
09
暑假就要結束的時候,颱風來了,停電好幾天;不過我們還是能夠回到校園幫忙清掃滿地狼藉,顏歆若文文靜靜的拿著掃帚幫忙,就好像暑假前她沒有來上課的一個月、和大家毫無聯絡的暑假兩個月都不存在一樣。
沒有人問她到底怎麼了,只有我和班長見過她中邪的模樣,但我們都沒有和其他人說。其實我很好奇,她後來怎麼好的?是不是去跟我護身符一樣的廟?那些黑猴子會和青蛙打架嗎?我看見其他人也都偷偷地瞧顏歆若,或許也是很好奇?
回學校的第一天都在掃地之中度過,原本應該要領新課本的,學校卻說所有課本都被水泡濕、泡爛了,要給我們再訂一批新的課本,讓大家整理完學校就能提早回家。
能夠空著書包放學我很開心,時間還早,我還能出去玩,我想去書店,大家會在那邊打戰鬥陀螺,我今天也有帶我的戰鬥陀螺,上次被爆有夠丟臉!我換了更重的鐵,這次一定贏。
「張家俊,要不要來我家玩?」在我背起只有裝著戰鬥陀螺的書包準備離開教室時,顏歆若突然叫住我。
「不要,我要去打陀螺。」而且如果她家外面的青蛙還在怎麼辦?
「很多人都要去。」好幾個同學也都附議,的確,顏歆若的家是很大的。
「那好吧。」
提早放學的我們一起到顏歆若的家玩,顏歆若按門鈴和對講機講完話以後,顏爸爸替我們打開門。
他的氣色好差,像是整張臉都沾滿泥巴那樣黑。
我們待一陣子後快到平常的放學時間,大家就各自回家,顏爸爸叫住我。
「你去的那間廟……靈驗嗎?」顏爸爸講話吞吞吐吐,講一半又含進去一半,我不知道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不知道,但我家都去那裡,我媽都說是那邊的護身符保佑我。」看著顏爸爸難看的臉色,我想到一件事情,媽媽老是這麼說:「不可以欺騙神明,如果怎麼答應神明,就要怎麼還,這樣神明才會保佑你;應該每間廟都是吧?」
「說的對。」顏歆若的爸爸勉強地回答,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沒有病好,也許他沒有看到青蛙吧?只是真的生病了。
「我們家都拜小泡芙,因為我也喜歡吃。」大概就是供品吧?
「咕——咕——咕——咕——」是顏歆若家裡的時鐘,四點,我得趕快回家,從這邊到我家比學校到我家還要遠,我得用跑的,不然媽媽一看時鐘就知道我出去玩:「拜拜,我要回家了!」
草率的打招呼以後,我再也沒有管顏爸爸想問什麼,飛奔回家。
10
「你是在你爸爸過世後搬家的吧?」實在是躲不掉,顏歆若自來熟的坐在我們前面,看起來不打算離開了,我的幾個損友完全無視於我求助的眼神,反而拋下我互相聊天,不得已我只能跟顏歆若尬聊。
「差不多吧,他出車禍、辦完喪事,不到一個月我媽就再嫁,給我找了一個繼父,半年後就多個弟弟。」顏歆若喝酒之後黝黑的皮膚散出一種紅意,聽說會喝酒的人臉紅,但人很清醒。
「你是不是好奇我搬家之後怎麼跟小時候差很多?哈哈哈!」的確,她的變化相當驚人。
「我媽的重心全在我弟身上,大概是鬧脾氣吧,國中我就跑去當太妹,跟著其他人到處跑,高中勉強去讀高職餐飲系。」她聳肩:「就來開熱炒店了。」
顏歆若放下酒杯,拿起瓶子直接乾,放下的瓶子和桌面發出重重的敲擊聲,我那幾個損友還用不同意的眼神看我,好像在質疑我怎麼讓女的這樣喝。笑話,這是我能控制的嗎?
「我爸是一個好人,」她說:「就是死得早。」顏歆若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沉默,彷彿沉浸在記憶之中,我也沒有開口,只是也跟著回憶童年,顏歆若為什麼會記得這麼久以前的同學,聽她輕描淡寫的說,我想大概是因為那是比較快樂的記憶吧。
突然之間,她爸爸出殯前的記憶變得好清晰,一個叔叔幫顏歆若和她媽媽撐黑傘,大白天的所有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顏歆若跟在她媽媽身邊捧著她爸的遺照,她媽媽手裡拿著的大概是她爸的骨灰罐,整個喪禮沒什麼人。我是在附近捉蟲玩剛好看見的,沒有看很久。
因為有個奇怪的高大人影吸引我的視線,全身漆黑,就好像祂也是來參與喪禮,是其中的一員,祂身旁還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那不是,顏歆若的爸爸嗎?
我那時覺得我眼花,揉了揉眼睛,高大人影原地消失,模糊的灰影還在原地,旁邊還有一隻巨大雞爪青蛙。那隻青蛙根本是我當時的陰影吧!見鬼的眼睛,都看到這種鬼東西。
我掉頭決定當什麼都沒看到,反正盯著別人的喪事本來就很不禮貌,然後就撞到了。
撞到高大的那個影子,祂會瞬移?
「小弟弟,眼睛很好。」我抬頭向上看,好像看不到祂的臉:「不用擔心青蛙,祂要被帶走了。」
當時的我似乎在想那顏歆若的爸爸也會被帶走嗎?會勾魂的應該是黑白無常吧?遇到會不會中樂透?那個高大的影子就像會讀心一樣,在我想得時候立即回答我的問題。
「一併帶走,再轉交。」祂笑了幾聲:「雖然見我不生財……不過你可以許個願。」
當時困擾我的只有青蛙和學校作業,沒什麼願望,我記得我的回答:「我會再看到你嗎?」
在哪天又意外碰到這種怪東西的時候。
「想要活下去的時候,就祈禱,然後努力。」祂回我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又消失在面前,根本沒有回答到問題啊?
我看向剛才顏歆若他爸爸站的地方,顏爸爸和青蛙都不見了。
大概是天氣太熱吧,才產生這些幻覺,但又幾秒鐘後,我聽見遲來的回答:「這早就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不過,張小弟,我們會再見面的。」
會再見,我想起上次冷的要死的搜救,還有那些黑衣,大概是真的再見過了,還會有下一次嗎?
我一點都不知道。
不過我應該不會再來這間熱炒店,老闆娘顏歆若趴在桌上,其他損友居然都走光了,也不知道買單了沒有,唉,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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