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0日 星期三

薛仲明的貓

薛仲明假裝自己有隻貓,所以他才能夠忍受租屋處破爛的沙發,外露的椅墊、紛飛的海綿、逐漸崩解的織料,還有混著霉氣、令人作嘔的味道。

都是貓咪的錯,但他是大度的主人。

找到便宜的租屋處很難,更難得是快要養不活自己的他還能夠養貓,所以他會在疲累的時候想起去超商買一罐玻璃瓶的牛奶,放在衣服裡,等他在夜晚的街頭走上好久回到家時,溫度正好不會太涼。

樓道裡的電燈壞掉很久,即使打給房東也沒什麼回應,房東就和死人一般沒有作用。只有每個月要收房租的時候,聯繫不上的人才終於想起什麼,終於從山林走向都市、從愛迪生變成特斯拉,或者只是單純的想起關閉手機飛航模式。

「叮咚—— 」廉價手機的提示聲刺耳,是房東太太傳來地訊息:「這個月的房租還沒入帳。」手機裡,活死人傳來冰冰冷冷十個訊息在螢幕上,原來這個月她還是沒死啊。薛仲明分了神,沒注意到腳下鄰居扔在門邊擋住了半條走道的垃圾,上面印著台灣啤酒的白綠鋁罐灑了一地。啤酒的氣味在樓道裡散不去。

用右腳把啤酒罐子全部掃往鄰居門口,薛仲明不打算清理對方的垃圾,連塑膠袋打結都打不好的人,誰能指望什麼?要是這種日子會有什麼改變,豬都會飛。

就著手機的燈光,薛仲明在身上摸索著鑰匙,他的鑰匙只有一把,沒有備份。他不信任鄰居也不信任社區安全,台啤罐子鄰居的鑰匙藏在了踏墊下,樓道上來第一間的女租客,把備份鑰匙藏在用來假以亂真的男士皮鞋鞋墊下。她一個人住,曬衣服總沒有曬男性衣服,大概是個不太仔細的女孩子。

鑰匙插進門裡,薛仲明身子微傾讓自己的體重壓在門把和鑰匙上,用力壓下去後推開門。這種日子不知道是門把先壞掉,還是他的鑰匙先斷在門把裡面,到時候還要叫鎖匠,那筆費用十有八九也不會是房東出。

門的聲音很大,所以薛仲明並不擔心貓會在門後。開門後貓沒有迎接他,儘管房間有窗戶,外頭的光也只堪堪讓薛仲明能夠看清楚房間大型物品的輪廓。

他的貓會在哪裡?只有想吃飯時才會願意和他撒嬌,真是勢利的貓。不在沙發、不在床,這樣室內窄狹而屋頂低矮的蠖房裡哪裡能藏的住什麼貓呢?或許是在浴室裡吧。薛仲明沒有過於在意,將鑰匙掛上了進門左手邊的掛勾、脫去鞋子擺正在掛勾之下那個他從三十九元店買來一百多元的塑膠鞋架上。鞋子必須擺放整齊,不然貓總有奇怪愛好,喜歡拿他鞋子玩。

屋子的燈在奇怪的地方,進房時總要小心翼翼,大概是隔出來的房間總有一些配線的問題。屋子隔音也不是很好,薛仲明上廁所時總能聽見隔壁洗澡唱歌的魔音穿腦。

他沒有給貓結紮,所以瑞凱半夜叫春他也沒有辦法,貓就是這樣,不是人,沒辦法勉強什麼。結紮需要四千左右的費用都快抵的上他半個月的餐費,更別說他還要每天帶給貓的牛奶。難聽的聲音在夜晚嗯嗯啊啊;薛仲明有時候也會想也許不養貓還比較好。

今天的晚餐是全聯四十元一大條的吐司抹花生醬,和早餐一樣,但奢華多了,是三片吐司,比早餐還要多一片吐司。薛仲明沒有減肥,所以夜晚吃多澱粉也無妨。

瑞凱沒喝而整碗未動的牛奶最終由薛仲明喝下,他起身彎腰將沙發前的茶几整理乾淨,順帶看看地上瑞凱的水盆。早上天氣有些熱,貓咪或許也口渴,水盆裡的水較早上下降不少。沒有下雨,薛仲明對於自家貓咪的喝水量才有比較清晰的了解,前幾天的傾盆大雨,回到家中只見牆角瑞凱的水盆又被填滿,連地上也濕漉漉的。

薛仲明養貓的原因一開始也不是因為喜歡貓,畢竟連自己都養不活,如何去負擔另外一條生命?薛仲明也是搬進租屋處才發現這裡老鼠很多,更精確的表達是老鼠窩的人類不少,他就是其一。但薛仲明不是什麼良善的愛鼠人士,被老鼠煩得不行,老鼠藥和捕鼠籠又毫無作用之下,收編路邊流浪貓就顯得再自然不過。也因為老鼠很多,薛仲明沒有給貓準備過飼料,只有一天一罐體溫捂過的牛奶——瑞凱不太喜歡,最終都是薛仲明喝掉;和給滿周歲的嬰幼兒慶祝生日買生日蛋糕一樣,重點並非讓嬰兒享受蛋糕,薛仲明或許也只是需要一個理由買牛奶,讓自己的生活看上去有奢侈的財富自由:放養一隻貓,去掉放字,養一隻貓,聽上去就是經濟獨立的人才做得到。他薛仲明也是養貓的人。

瑞凱是黑貓,至少乍看之下是黑的。因為薛仲明總是抓不到瑞凱洗澡,四隻腳本來都是白色的,像穿小白靴,現在就只是一隻小黑貓;薛仲明原本還要給瑞凱取名小白靴或者小靴,不過聽起來太像叫自己只好作罷,他畢竟沒有跟貓共享名字的興趣。

小白靴……瑞凱的除了是隻很髒的花貓以外,還有異色瞳,一藍一灰,非常漂亮。瑞凱總喜歡盯著鏡子看,某種程度上也是寵物肖主人,十分臭美。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自戀的貓卻不願意讓手腳乾淨一些。

瑞凱除了執著照鏡子,顯示自己的戰利品也是他的習慣之一。薛仲明偶爾會看到失了頭的老鼠身體被排列在鞋櫃旁,那幾次的老鼠身形都特別碩大,即使失去了頭,也有薛仲明手肘到掌根的長度。

薛仲明和瑞凱就像生活作息不同的室友,存在一間房裡互不干涉,又相較外人而言還要了解彼此,知道對方生活中最糟糕的缺點。

不在房間裡大概在浴室裡吧。明明斜對薛仲明床的衣櫃門就是大片的全身鏡,瑞凱總喜歡對著浴室洗手槽之上那面堪堪照到瑞凱的鏡子。那種模樣像極了薛仲明學生時期被安排在講桌前第一排,脖子得抬得很高,身體還要微微後傾才看得到老師字跡,如果鏡子是黑板、洗臉槽是講台,瑞凱大概還會滿身的粉筆灰。

陰陽瞳的貓是不是真的能看見什麼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也許不曾失去野性的貓咪都保有著那樣警醒的反應。

薛仲明很累,其實並不想進去打擾自家貓神聖的自戀儀式,就像人不會想看到室友在對著A片做一些前前後後的事那樣。但他想洗澡,擦乾身子躺在床上對著因壁癌斑駁的天花板發呆,不去碰他包裡十五吋的壓力和沉重。

如果他和瑞凱一樣瘋狂的自戀,他會去輸出一張自己的全身等比照貼在天花板上的。雖然他還滿喜歡吉明澤步,但若是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個身材、面容都姣好,看得到吃不到的異性。那是對自己的煎熬,不是享受。

他敲了敲開著的浴室門,藉此引起瑞凱的注意。貓咪迅速的轉頭了,被異色瞳給看著,薛仲明總有一種奇異的感受。不知是來自那雙眼睛的顏色,又或者單純是貓咪的神情,彷彿譴責薛仲明打擾牠和鏡子彼端聊得正開心。

用腳尖頂了頂瑞凱柔軟的肚子,瑞凱似乎是不滿要咬薛仲明,被薛仲明提起貓頸那層薄肉,扔出浴室。薛仲明能夠想像他的沙發有要遭殃,但那沙發早就破爛,也不差瑞凱上去再多摧殘幾下了。

這面鏡子有什麼特殊?或者鏡子彼端會是什麼?瑞凱一天到晚盯著鏡子是為什麼?在這裡住將近一年,薛仲明沒發覺過鏡子有什麼問題,連個裂縫都沒有。在這間破舊的租屋裡,這件鏡子狀況稱得上良好了。拿起牙刷,從薄荷味的牙膏底部慢慢擠出一小坨到牙刷上,薛仲明一邊看鏡中的自己一邊刷牙。

鏡子裡,薛仲明眼底泛著淡淡的青色,高挺的鼻樑讓華人的臉孔帶有點混血感,或許他祖先是荷蘭人也不一定。如果他的祖先真的是荷蘭人,他現在的生活真的是半點跟殖民者的富貴也沾不上邊。

斷斷續續、零零亂亂、出水不順且忽冷呼熱的花灑和思緒,薛仲明的洗好澡,對著鏡子擦身體。浴室雖沒有通氣的小窗戶,燒不起來的熱水也產生不了多少水蒸氣,鏡子可以清楚見到薛仲明自我滿意的身材和男性物事,還有瑞凱。

瑞凱?

瑞凱不是應該在外面對沙發發洩怒氣嗎?薛仲明產生了幾分疑惑。再仔細看,鏡子裡沒有瑞凱,但他咬著如成年人前臂那般大的老鼠,眼睛猩紅不似人類。他腰背上的傷隱隱作痛,年幼就被留下的疤痕是他恥於裸上身見人,也不去任何水域游泳的原因。

他就跟貓一樣怕水,也厭惡雨天。只有深色的衣服能夠保證其他人看不見衣服底下的他。

薛仲明對著鏡子挑起一個略帶輕蔑的笑容,如果他願意,這樣子的臉、身材,腰背上的傷疤完全不能阻礙他成為一名模特,但他有一隻假想的貓。

所以他不能成為模特,但他並不遺憾。

套上衣櫃裡深黑色衣服中隨意的一件,夜晚還十分漫長,那隻白色黑襪子身上還有疤的笨貓正追著隔壁房間裡爬來的蟑螂。

像那樣的鄰居其實是生是死也是一樣的,醉生夢死,賴活不見得好過死著。薛仲明不太確認貓的玩具從蟑螂換成蒼蠅的話,貓咪會不會開心。所以在那之前,他還不打算讓鄰居生蛆。

畢竟他還住在這裡,和一隻貓住在窄小的房間裡。

美好的關係

把自己覺得對我來說有點重要的幹話(?),慢慢搬來部落格,所以這次是三個月前的東西了:原噗

貼上原噗的原因是配著表情符號看比較可愛,還有感覺自己五月沒有什麼產出,貼出來讓黑歷史那邊看起來比較豐富。(真的只是這樣的理由)

我的馬甲早就沒有了,嗚。也沒有在經營什麼形象的,沒有形象,總之愛我就是TAKE ME OR LEAVE ME.

這裡的版本是在整理過的好讀版,不看原噗也是一樣的,或者說,其實整理過後邏輯會更乾淨一些。(如果直接看原噗,失去當時的時空背景,多少顯得有些沒頭沒腦,也有些東西只是地獄玩笑。)


2020年5月15日 星期五

20200511 R18花肥點文

去偷偷說河道上找願意孩子被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又被做成花肥的旅人借孩子來養小花 (克里斯.佛羅爾),上次在轉蛋裡捏的小孩子,覺得很可愛,就繼續給他寫故事了。

2020年5月13日 星期三

自信

老師問我們,我們很缺乏自信嗎?我舉手說了一些事情以後就被排除在缺乏自信人類的範疇內了。她認為自信是一種因為自己不足,而需要他人肯定的東西,而且很脆弱,不小心受挫就會在意很久,才是缺乏自信的表現。

我當時的回答是:「每天早晨起床,我需要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活著,我覺得我很缺乏自信。」

同學和老師說我的行為只是需要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已,但對我個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正是自信的前提,換句話說,對我而言

「自信源於自知。」

並不是我從事了什麼而需要別人的肯定,對我而言那最多就是缺乏一些「他信」而已,既然是自信,那就必須是來源於自我吧?

他人肯定的對於自信這件事情從來都不是最主要的東西,真的。

的確別人的評價會動搖自己的想法,但也是「想法」被動搖,才產生不自信,不過我覺得也要看這個想法種在哪一片土地上。

如果種在自己家,理論上別人就砍不到樹,種在別人家,就是別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了,所以我覺得只有種在自己家的那棵樹才能算是自信。

因而有時候人們說的缺乏自信,其實是他的家裡根本就沒有種樹,他把樹種到別人家,每天給鄰居澆水還覺得那是自己家的樹,卻還是擔心鄰居哪天要砍樹。

我覺得是對自信根本意義上的理解錯誤導致的。

種在自己家的樹長得好不好才是缺乏不缺乏自信。

這才是我前述觀點「自信源於自知」,其實這部分沒有什麼好說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就是自知,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基於什麼原因、什麼動機,是出於情緒還是理智,是出於自願或非自願?做出來的對於自己滿意與否?

實際上自信跟做的好不好沒有關係,做的很爛還是可以很有自信的 。 (謝謝,我就爛)

自信也可以說是信仰自己,雖然有點偏題,但說說那些我接觸過的宗教信徒們,他們自然信仰的不是自己,而是別的……不管是什麼,但是「信仰」帶給他們一些神奇的功效。

比方說,呃……現在的苦難只是神要給他們準備更大的禮物,所以只要信仰神,祂是不會為你帶來不好的事情的。諸如此類的想法,讓他們有時候顯得有點可怕(失禮),但又是確實的,他們相信有些事情久只是一時的。

自信也是一樣,擁有自信的意味是,知道自己做的這些,無論好壞,最終有一個方向。(以信徒來說可能就是更接近神之類的吧)

而這種底氣,我沒有。(突然來了奇怪的結論)

所以我需要一遍遍的從每一件事情確認起:早上起床確認還活著不在夢裡、確認有刷牙洗臉、確認東西是否收拾好……等等。

我依靠確認這件事情來產生自己做的決定是可信的,是跟別人依靠其他人的評價來決定自己做的對不對很像,但再重複一遍:仰賴他人評價叫他信。

自信,標準最不濟如我,也應該是將確認、得出評價這件事情歸於自己的,亦即對於不自信的人來說:自信源於自知。

其實慢慢的也遇到一些人,他們對事情的看法不一定有什麼想法,但是能讓人感覺到他們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什麼九彎十八拐的想法,很單純而有力。

 我很羨慕。

不過上面的那些東西,大概是我現階段,缺乏自信的狀態下,能夠提出給自信的最好答卷了。

2020年5月8日 星期五

我是如此的歡喜

有時候她會哭,因為很微小的事情哭,自己都不知道什麼原因地哭。但她從來不覺得奇怪,或許她本來就是那副模樣,也或許哭泣本身就是理由和目的。

她用眼淚築起了她的生活,還有養育她的人的家計。

「我是如此地歡喜,葛利娜。」捧著她臉的他,手心有些粗糙,儘管他很久、很久沒有利用那雙手做任何勞力的工作了:「歡喜你為了我哭泣,我十分著迷。」

「我也是,深深愛著先生。」葛利娜順從地回答,她已經這麼做了千百次,或數萬次,總有一天會是成千上億次。

她不會為此疲倦。

「我會再來看你的,葛利娜。」先生從懷裡掏出那隻與他氣質不相符的金懷錶,看了一眼,又一眼。好似上面的數字有多麼讓人懊惱。「時間到了,我不得不離去。」

葛利娜儘管不捨,還是放下了那隻被縱容而踰矩抓著先生的手。

她記得每一個和先生發生的事情,就像她清楚門到池子有多少塊磁磚,每塊磁磚上典雅的丁香花的形狀。先生每天也都有著和每塊磁磚之間細小的差異。

先生每天都不太一樣,卻始終會走進來看她。任由她思念、期待而為他流下眼淚。因她將令先生歡喜,她也會因見到先生喜極而泣。

「哭泣是多麼珍貴的情緒,但你願意將這樣的情緒交給我。」先生這麼和她說。彷彿曾經拿著刀子觸碰她的鱗片的人不是他。

先生的眼淚是鹹的,而不是圓潤的白色。

「我忌妒你啊。」彼時的先生穿著髒破的衣服,流著淚咆哮,紅著眼眶的男人看起來十分狼狽。是誰的本性兇惡,是誰手裡握著刀,傷害他物卻又以加害者的身份顯得脆弱?

人類的情緒第一次讓她的世界有了聲音,苦痛的感受令她落淚,而名為羅伯特的男人原本咆哮著的神情突然停滯,他抓住了她的手,神情狂熱,她的手因為被握住而泛紅,原本感受不到的世界突然明白了疼痛。

「你……你哭了,哈哈哈你哭了。」羅伯特瘋了一般的撿起她掉落的眼淚:「就是這樣啊,就是這樣。」

眼前的人喜歡眼淚,她學會數數正是男人和她在窄小的浴桶裡一遍遍算著她的淚珠。

「我好開心。」男人說,葛利娜感受得到開心的情緒自他的方向在胸口擴散,進而使她也感到開心。

她隔著窗聽到過的:「羅伯特幹了糟糕的勾當。」但羅伯特不曾承認,他只是她的先生。

現在隔著窗戶再也沒有說羅伯特壞話的聲音,儘管她並不認識羅伯特,但若是壞的,那便是壞的。一如先生告訴她的:「眼淚是好的,悲傷是好的,哭泣是極好的。」

她會為了先生而哭泣,因為是極好的。

她不曾問過先生時間的問題,因為時間會帶走先生。她只願時間不曾晚,先生不曾離去。所以她不知道一個日昇和一個日落是多少時間。一天又是幾個日昇和日落。有時會是一個,而有時會是三個。

但先生是不曾說謊的,也正因如此,她極其信賴著先生。

期待他打開那扇門,對她說:「葛利娜,我是如此的歡喜。」


2020年5月1日 星期五

寧靜的自得03

猶克納在石頭坐了多久,雷澤爾就陪在旁邊多久。火把熄滅了就再點一支,只要身旁不黑、溫度不散,冬夜就不那麼難熬。

東大陸的陽光即使在冬季也來的很早,在天邊露出第一道曙光時,在石頭上坐了一個晚上動也不動,彷彿睡著了的少年馬上站起身,準備回家。

他與雷澤爾擦肩而過,視他為無物。

無非是對他有所需要才表演出的關心而已。猶克納一個晚上除了看著遠方,確保不會再有尼黎斯奪取任何一個生命,剩下的心神都多少和身邊的男人有關。那天之後,夜對他不再溫柔,紛亂的思緒隨著每次呼吸的起伏激盪,他再也不像個夜巡人。

殺死他族人的尼黎斯,數量是他前所未見的多,那夜他沒能看清一切,而那夜之後的一切,他看不清。金髮男人或許知道什麼,是他帶隊肅清戰場,所以他必定看過他的族人如何死亡,又或許,他也見到了他的父親如何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希望保護著身後的城。

猶克納被留在城裡,也被留在出不去的自責裡。

存留家庭美好記憶的屋子讓初晨的陽光顯得蒼白,美好的幻影在推開門的那一刻受到驚擾而消失。他的依戀隨著被拂拭去的灰塵沒有沉積之處,無人氣的空間被蕭條填滿,彷彿它在這裡很久了,而生活在這裡多年的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閉上眼,一具具沒有加蓋的棺材在他的面前:胡利歐、查克、羅賓、艾許莉……小叔叔、父親和母親。

他妹妹不在。

「這是我們目前找到的人,你辨認一下,之後我們會統一替你的族人挖一個合葬墓穴……」猶克納的耳朵嗡嗡作響,聽不清是誰,又向他說了什麼,「這樣可以嗎?」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那時他回過了神,看到士兵臉上的疲憊,他有些抱歉,對方也忙碌了一夜。士兵耐著脾氣開口:「你的族人會集中安葬,你看有沒有還沒在這裡的……」但話未結束,就被打斷了。

「打擾一下。」一個士兵跑了過來,附在正在和猶克納講話的耳邊嘀咕了幾句而後離開。猶克納沒有把視線留給他,而是在那些棺材裡,讓他慶幸的是:冬天裡沒有蒼蠅。

猶克納面前的士兵輕輕咳了一聲喚回猶克納的注意:「我們在井裡找到一個女嬰。」

是他妹妹,永遠的成為無名女嬰。她應該要有什麼樣的名字呢?她應該叫露西亞,光一樣的孩子。她會受到很好的照顧,無憂無慮地學習,她會被教導如何保護自己,天真單純卻不易被欺騙,她會在十歲第一次接觸夜晚的靜美,她會學會唱歌,天生甜美的嗓音會為她吸引眾多的追求者,他則會替她把關這一切。

她不會了。

猶克納親手將妹妹放進母親的棺木裡,他原本粉嫩的皮膚失去了血色,慘白的皮膚上有著點點粉紅……或者暗紅?他已經記不得了,記憶中的一切都像是黑白的,一次次的在腦中浮現,又一次次的模糊。那些破碎的肉塊和記憶中的臉要如何連結?

無法入眠。一手支著坐起身,猶克納卻沒有張開眼睛,他還不想面對,面對透過窗子、透過簾布卻毫無溫度的陽光。

他得去找那個金髮的騎士長問,問問他親人的死亡。他不可能在床上坐一輩子而不張開眼,所以他睜開眼,右手抹去隨著睜開的眼而流出的淚水,彷彿毫無所覺的起身,沒有依戀的離開了屋子。

那些士兵已經開始在打井了,工作的十分迅速。猶克納的腳步也不緩慢,這一寸寸土地他曾經都如此熟悉,每一個拐角和轉彎,他都不必細看就能知道有什麼,這樣的快步讓他撞上了人,他正在找的人——雷澤爾。

被撞到的雷澤爾一愣,低頭見穿著及地大斗篷的少年,沒有拉起的兜帽讓那頭褐髮和頭頂的小漩渦,還有少年抬起頭眼裡閃過的驚訝。雷澤爾有些慶幸還好少年看上去沒有被撞傷,有時候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的盔甲碰起來不怎麼舒服,萬幸少年這樣撞上去沒什麼碰傷。或許少年沒他想得那麼脆弱。那麼眼前的情況,少年這樣慌慌張張的是要去哪裡?

「你打算告訴我了嗎?」雷澤爾開口問,但就在同時,猶克納也開口提出困擾了他整個晚上和大半個上午的話:「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兩人幾乎在同時說出口,看來自己並不需要好奇少年原本要去做什麼危險的事情。雷澤爾笑笑:「你問吧。」

金髮男人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卻掩飾不住疲憊,他們畢竟不是夜巡人,這個男人要管整個營地的事情,還沒有時間睡覺吧?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像夜巡人一樣,一天只需要三到五小時左右的睡眠就夠了,不是所有人能夠與黑夜共存。

眼前的騎士是白天的生物。猶克納心想,但又如何呢?沒有任何人逼迫他要一整晚不休息,他也沒有天命。裝成這副模樣又能怎麼樣呢,他怎麼樣和自己毫無關係。深吸一口氣,猶克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穩定:「你有見到嗎?……我父親的死亡。」

該來的問題總會到來,死亡是一件殘酷的事情,對活著的人尤是。他不可能只因為要安慰眼前這個少年,就違背自己的原則說謊。可是他應該如何開口,即使親手寫過數封信函給士兵的家人,他仍難面對逝去親人的人,詢問他人死前的最後是什麼樣子的。


尊敬的阿雷茲先生:
遺憾地告知您,您的兒子蒙德.阿雷茲於風暴歷三十年四月五日於戰場上,英勇的保護隊友而逝去。我們仍深深懷念著他在營中的一切,樂觀與開朗。您的兒子是個優秀的戰士和隊友,維恩邱城將銘記他的付出。榮耀將歸於蒙德.阿雷茲。

身體安康
您誠摯的 雷澤爾.狄亞茲


但他不能如此對待少年。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問句出口後,一雙如夜般漆黑的眼就這樣直視著他,像是匕首架在他的喉嚨一般。身為受過完整貴族教育的騎士,他當然清楚講些冠冕堂皇的話,騙騙十六歲的少年是容易的。 更何況是這種純樸的郊民,沒有城裡那樣的機敏。

為什麼不能好好的說出來? 告訴少年,他到的時候他的父親早已斷氣,脖子被一頭銀狼給咬穿,他們搶下時,半個身子都不見了。守城的他當然知道猶克納的父親伊薩迦是個怎麼樣的男人。或許正因如此更無法對少年開口。

「你的父親……很英勇的戰鬥保護了其他人。」保護了整個城市的人,雖然這份功勞應該歸於奔向了城裡的這名少年。

「是嗎?」猶克納聽聞這番話,斂下的眼簾遮住眼裡的光,他轉身就要離去。怎麼有人認為能在夜巡人面前撒謊呢?黑夜洞悉人心,黑夜的子民對於人的情緒和內心的話再敏感不過。即便如他失去了天命,無法自信,辨別謊言仍然跟呼吸一樣簡單。

雷澤爾抓住了猶克納的手:「你不是見了棺材裡的人嗎?」他沒有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少年亦沒有掙脫,但他感覺得到他在顫抖。

他猜想是自責。第一次失去好友的時候他也記不得好友的致命傷在哪裡,是胸口,還是後背? 那一個大洞是從前方還是後方刺穿的? 或許是後方吧。對方嘴裡說的是什麼?他真的好好將遺言傳達給同伴的母親嗎?而後他在麻木中把事情做的很好。

眼前的這人不過是個少年。

「……他應當和幾個蠻人戰鬥過,身上有幾處刀傷,我們從狼嘴將他搶了回來……剩下的一半,大概是成為了銀狼的食物。」雷澤爾知道少年要什麼,再殘酷的事情,不去面對,就像爛瘡的傷口不去挖開,將不斷惡化。猶克納是個勇敢的人。

只不過太年輕而已。

年輕是好事,這樣的少年終將得償所願。

有如我的短記-1

 01 那是一個時代的味道,人類總會有一些被人記住的時代,被銘記、被重製,那個時代被世界寵愛,被時光美化。 時代裡的人們面目模糊,氛圍、音樂和風格卻被蝕刻成印象。 02 上升期。 一種自認為能夠對抗萬有引力的名詞,形容維持著某種狀態的一段時間。 何嘗不是因為另外一種引力,才造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