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死過人,當地的耆老和我這麼說,但是房子是好的,用很好的建材,本來要住上百年不成問題的。只不過時代變遷太快了,快到死過的人還留在記憶裡,屋子卻已經沒有能夠繼續居住的人。
那是什麼樣的故事?我問。耆老搖頭說:「造孽啊,造孽。」
我還是留下來了,在這偏僻的地方、一棟死過人的洋房、一所偏鄉的國小、一個第一年教書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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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的第一天,還沒有開學,我整理著教室和我的教材,這裡儘管偏遠、學生少,但是教具卻不缺。投影機和電腦、滿書架的童書,聽說書本是其它地方的人捐的,所以出版年代不一,內容也不一。
還沒有學生的校園很寧靜,或許只有我這麼菜鳥的想在這裡打掃教室,靜謐的氛圍安撫了我在異鄉的不定;那棟落腳的房子,我沒有待在裡面很久,一個人住總是太過空蕩蕩,就連自己發出的一點細微聲響,都彷彿有回音。偌大的房子我只整理了寢室。
太陽爬上天頂後又往西邊落下,紅艷艷的溫暖中有絲絲的涼意,許是山區的關係吧,總是涼得有點寒,又是一陣陣。山的向陽面和背面的溫度彷彿就是另一個世界;工作的國小在向陽面,而居處在背面。
這幾天的食物是便利商店的微波食品,但似乎這裡的人更習慣自己開火,我打算今晚的食物仍然是便利商店的食品,因為我的廚房沒有整理。我甚至不知道這裡是瓦斯爐還是灶?我得回去看看。
拎著我的包,打開門,迎接我的是過分的死寂,因為沒有食物的關係吧,我甚至不擔心這裡有蚊蟲螞蟻。這是正常的嗎?荒郊野外的房子,儘管院子的草木蔓生的張牙舞爪,屋子裏卻一絲生機也沒有?我得去問問耆老,這棟屋子的主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也許知道是出過事情的房子,我總是下意識的壓抑我的恐懼。不去多想、別聽、別看,也不要去感覺。這些寒冷的感受是因為物理的關係,這裡是山的背面。
但人的好奇心是無窮的,身為人師,我對於好奇心有著最大的包容,無論是孩子的,還是我的,所以儘管這麼問很失禮,我還是向把房子介紹給我的老師先打聽房子的消息,若是真的不知道,我再去向老人家問問看吧。
他當時感慨的造孽,到底是什麼呢?我當時怎麼沒有繼續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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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睡醒嗎?」年長的同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屋子的主人是誰這件事情和睡眠有什麼關係呢?
「你的氣色看起來很不好啊,是不是新學生太調皮搗蛋了,不過你也知道山裡的孩子都比較活潑好動,你也很有經驗了,這些孩子都是鬧著玩,如果你身體真的不舒服,就請假回家睡一覺吧。」同事說著奇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或許是我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有點惱怒,但是奇怪的人是她不是嗎?
「哦,算了,反正你也是成年人,是不是和家裡的『哥哥』吵架了?他不想理你了,你才要來問我你屋子的主人是誰?不就是你家那個人嗎。」鐘聲在此時敲響,好像所有的國小都一樣,和記憶裡的所有學校都一樣,喜歡英國西敏寺教堂的鐘聲。
「不要怪我多嘴,人啊,不要太被情情愛愛給拘泥著,看開一點,生活有不是只有愛情,就算在這種小地方,也有麵包的問題好嗎?我去上課了。」
她是科任老師,拿著課本從行政辦公室離開,我聽到她不屑的說:「哼,『哥哥』。」
我戰戰兢兢的度過了在這裡和孩子們的第一天,他們很可愛,我打算在隔天的早自習給他們唸童書,所以我在書櫃裡選了一本色彩鮮豔的書,回家看看,明天來讀給孩子們聽。如果是在城市的話,這種工作大概是故事媽媽們做的吧,但在這裡孩子除了自己玩,就只有老師。
懷揣著今天上班發生的事情,我忘記買晚餐,不過餓一餐是不會死的,事情做完後我就能睡覺了。
這裡的夜似乎都來得很早,不知道是沒有光害的原因,還是我懶得使用社交網路的緣故,來這裡以後就很少接到親友的訊息,山林間的景色和社交網路的網美照差異很大,來久了才明白粗曠不是大刀闊斧,而刻意精緻的美感和它的差別,不是修圖就能夠解釋。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朝露凝結在我的窗上。「早安啊。」我對著窗外的鳥兒說。
因為一個人居住,沒有說話的人,除了工作以外我也要開始著手打掃家務,這麼大的房子和我一個人,總有一種仙杜瑞拉的想像。所以窗外的鳥是我的想像朋友,不過不是卡通裡的藍色小鳥,而是一隻杜鵑。
「早安啊。」我彷彿聽到他的回應,我猜想那是一隻公鳥吧,長得很好看。
窗外的晨風夾著山背面捲進了我的房間,昨日夜晚說的昏昏沉沉的氣氛被清爽的晨風一掃而盡,但我總覺得這陣風是一股溫柔,吹過臉頰時彷彿是被親吻一般。
帶著愉悅的心情,我去到學校。
學校裡沒有人,我看了看我的錶,好像停了,不知道是壞了還是沒電了,而我的手機卻忘在家裡了。我的住處沒有家用電話,而昨天手機也沒有學生家長打電話給我,忙碌了一天的我疲憊的忘記了手機,至今早也沒有想起。
我無從知曉時間,只能坐在教室裡等待第一個小朋友的到來。光從窗戶透進來,照在空氣裡游離的灰塵上。我感覺好像過了很久,卻也沒有辦法用客觀方法判斷過了多久,學校的鐘聲沒有響起來,所以應該是沒有過很久吧。
我有一種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的感受。
儘管在光裡,我卻覺得相當的難受,人是不是沒有辦法與孤獨共存?是不是沒有辦法和自己相處?我數著空中的浮塵,看著它們慢慢落下,那麼多的灰塵,我明明打掃乾淨了的呀。
它們卻落個沒完。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他不由分說地抱住我,憤怒而緊張的聲音顫抖地說:「怎麼亂跑呢?」
我對他是誰一點印象都沒有,卻沒有推開這個人的擁抱,或許是他的力氣太大了,又或者是在這裡的寂寞太長了。
明明只是一個早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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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只是一個早上而已。
那天哥哥沒有帶我上學,我搭上了錯的車,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跟著一個阿姨一起走。後來一個伯伯帶走了我,到了一個山村,他讓我叫一個叔叔的名字,說我是他的新娘。
「叔叔叫起來太老了,我沒有那麼老。」他盯著我,就像我盯著哥哥手裡的糖。
過去的記憶像是照片在角落泛黃,被厚重的灰塵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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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來了一個老師,年輕而高大,我多看了幾眼,好像記憶裡曾經有過類似的人。
那天身上多了很多瘀青,我要叫名字的丈夫嘴裡滿是酒氣。
那個老師好像很有錢,人們這麼說,他在這山裡蓋洋房,還弄了不少教具:「哪有那麼傻的教育家,誰知道是不是別有居心。」
孩子們都去了學校,我們也去了學校,去家長會,有什麼好去的呢?如果孩子不聽話的話,就在屁股上留下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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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我的瘀傷。
他問了我的年齡,還問了我記不得的過去,凝重的神情在他臉上彷彿一層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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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過去都不同,而日子就像四季一樣流轉,有冬季的時候就會有春天的到來,只是有些草木捱不過冬天,就沒了。
我也沒有捱過冬天,蓋洋房的男人在看得到星星的樓頂,因為好奇,他抓住了流星的尾巴,被炙熱的空氣給灼燒,死在了愧疚的現實。
時間在山林中好似沒有意義,只有季節在遞嬗,記憶中的小孩子,會不會也會長大呢?來得及的東西終究因為錯過而來不及了。
那天我起了一個大早,搭錯了一班到山林的車。
男人奔向了我,問我怎麼亂跑呢?老人回答了他:「造孽啊,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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