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在結了冰的蘇達伊河上,颳過了猶克納的臉龐,讓他有點疼痛,卻也讓他更為清醒。
他沒有理由拒絕那個人的要求,他說的是對的,他見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
尼黎斯夜襲的次數不斷在攀升,小城就這樣消失了也是有的。孩子們不知道這些事情,但他身為少族長,不能單純投入在天命裡,從小就多少得接觸這些,而他和小叔叔一同見過什麼都不剩的荒土。
小叔叔手上拿著的籃子掉在了地板上,籃子裡的花和甜果子散落出來,白色的小花沾上了泥巴,水果摔在地上也被碰傷。小叔叔原以為是小嬸嬸不願意回家,想去哄哄她,但小嬸嬸只是回不了家。
「我們為什麼要停在這裡呀?」他當時仰著頭問。
「為什麼呢?」小叔叔紅著眼眶看著他,低聲問。
偌大的一座城市被抹去了痕跡……不,仍有的,一具具無法辨明身份的白骨,四散在漆黑大地上,昭示死亡曾經到訪過。
尼黎斯。
小叔叔帶他回去後便去見了他的父親——小叔叔的大哥——兩人在屋內談了一陣子;小叔叔出來後,把正在和其他孩子玩鬼抓人的他給一手拎起來,孩子們的鬼被大人給帶走,遊戲於是被迫中斷,小叔叔難看的臉色也把玩伴都嚇跑了。
小叔叔對他特別嚴格,體能和武器,沒有一樣能夠偷懶:「對能力不夠認識,沒有足夠能力保護他人,你最終就會體會到心痛。」
尼黎斯其實也不是很大的威脅,這些蠻荒未開化而眼睛發紅的尼黎斯只是一個總稱,其中不乏蠻人、獸人或單純的野獸。尼黎斯行動沒有什麼章法,猶克納三年前就能一個人對付落單的尼黎斯,這幾年的進步也不小,一個人在小股的尼黎斯之中全身而退並不是難事。
能力有所進步,但小叔叔錯了,有能力也改變不了命運的做弄。
沒有人能說明尼黎斯是如何大量聚集的,若是他們都無法溝通,那麼他們又如何擇訂襲擊完一個城市後又打算往哪個村落?
踹破薄冰,猶克納彎下身取水,河水觸手冰涼,卻沒有他想像的寒冷。他不想在此用河水洗他沾滿塵土的臉,所以他拎著水桶回到房子裡,這次他沒有碰上雷澤爾。
把水往缸裡倒了一部分,擦了擦桌椅,猶克納沒有停下動作,這次他帶了兩個水桶往蘇達伊河去,他的屋子離蘇達伊河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要走上一刻鐘。
原本屋旁有井的,但井現在不能用;他剛出生三個月的妹妹死在了裡面。尼黎斯似乎並不是為了食物而襲擊人類城市,有如他們只是為了將死亡帶向大地。
幾個騎士似乎在找地方打新的井,但和他也沒有什麼關係。
猶克納在屋子與蘇達伊河之間,來回走了好幾趟才把水缸給打滿,洗了自己的衣服,天邊也逐漸染上了橘紅色,斑斕的晚霞低語警告著危險的夜晚,但明天會是好天氣。
他活得到明天嗎?
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寂寂的路上顯得特別明顯,一隊士兵往不同的方向兩兩散了開來,佔據了一些本是他認識的族人一個晚上守著的地方,還帶著火把,對猶克納而言,這樣的夜晚亮的過分。
他聽見士兵們聊天的內容:春天來臨後要在這裡蓋馬廄,把他們的愛駒給牽過來;雷澤爾不願意阿諛奉承貴族的兒子,致使他們也受累過來,其中也有人反駁,說雷澤爾對待下屬好,來這裡也比拍貴族的馬屁來的好。
他不想細聽,也管不住這些人的嘴巴,沒有人規定夜晚必須是安靜的,也不是只有歌聲才是度過夜晚的陪伴。
他只希望他的位子沒有人,他承認自己逃避面對事實,逃避改變,如果那裡被人佔據了,是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位置也沒有了?世界已經把他推向了懸崖,只等他縱身一躍「嘩——」的一聲粉身碎骨。
他是沒有希望的人,他的位置站著一個人——雷澤爾。
難道人連最後喘息的地方都不能擁有?
「像你這般年紀的少年,這麼晚了不應該逗留在這邊,」見到猶克納,雷澤爾沒有和他打招呼,而是見面就語帶責備的說:「即使不在城內沒有宵禁,你也應該早點休息。」
「那是我的位子。」猶克納看見雷澤爾,他知道雷澤爾是故意在這裡等待他的,一來,騎士隊隊長完全有權待在他們臨時駐紮的棚子裡休息,二來,方才一路上看見的士兵們都是兩兩一組的,而眼前這個金髮男人只有一個人,就是早知道他會在這裡等著的,所以那時候家門口才沒有再遇見他。
他們先前見過面嗎?他怎麼知道自己的位子?雖說父親……後,沒有人安排換哨,他一個人守著那一個地點都沒有換過,但自己不可能遲鈍到沒發現一個像雷澤爾這麼大的人的身影。
「沒有充足的睡眠,是會長成一個矮子的。」雷澤爾對猶克納的話充耳不聞,他知道夜巡人和一般人仍略有不同,他們睡眠時間不長,而且夜視力也比一般人好很多,如同他們生來就是在暗夜行走的人。
但猶克納只是個少年,雷澤爾有些憐憫,才十六歲的年齡,幾乎只有他年紀的一半,遇上這樣的事情,或許連他這樣的成年人都無法承受吧。
一點點也好,他不希望這個少年就此走偏,認為世界毫無光芒,療癒傷痛的方式有很多種,但沉浸在裡面絕不是其中之一。
這個年紀的少年,只要說些挑釁的話就會如同大陸南端的火山島一樣爆發,但眼前的少年似乎並非如此,他像是熄滅了的火堆,看上去平靜卻不能用手觸碰,悶在灰燼之下的溫度高的嚇人,即使自己無法繼續燃燒,也會將靠近的人給燙傷。
猶克納無可辯駁,對方比自己高是一件事實,他還會長高的,但回應這些話毫無意義,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第一,回屋子,面對等不來歸人的家;第二,留在這裡繼續和這名過分熱心關注自己的騎士打交道。
他不想回去,也不想和騎士打交道,所以他選擇了第三個方法:把對方當空氣。
他繞過騎士,對方雖然佔據了自己的位置,但也只是佔據了他的路,那個屬於他的窩—— 一塊石頭,對方並沒有碰到。
猶克納身上穿著大斗篷,這是他母親織的,比猶克納的身形稍大些,因為母親和他說:「你現在長得快,長一點可以穿久一點。」猶克納習慣將帽子的部分往前拉一些,寬大的帽簷便將他的臉遮去了大半,如此一來,底部的布料不會和地面過多接觸而快速磨損。
這件斗篷,如果再大一些就更好了,他要穿的可能不只是久一些,母親預想得到嗎? 一些是多少時間呢?
斗篷遮住了少年的身子,少年的臉隱沒在帽子下,雷澤爾看著少年坐在石頭上,身上身下就一件斗篷,雖然今晚沒有下雪,這種天氣還是不免讓人感覺寒冷,只有一件斗篷足夠嗎?
雷澤爾舉著火把往猶克納的方向靠了靠,少年的心裡的寒冷沒有人能夠驅散,但起碼,身邊的寒冷是火把能夠消除的。
不應該有人無依無靠的。
這是東大陸一百二十五年來最漫長冬天的第一個月,雷澤爾和少年一起度過的第一個夜。
2020年4月26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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