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5日 星期日

寧靜的自得06

闔上門,不是因為不願意回答,而是沒有答案。

猶克納知道大地會呼吸。天空與大地之間,有一種斬不去的聯繫,自己的族人自小生活在兩者之間,在天空和大地永恆的詰問和沉默的回答中,找尋存續自己的意義。他們是被大地哺育的人,是黑夜溫柔的呢喃,也是世人不願面對的沉默。

人終歸不會是天,也不會是地,所以自己存在的意義或許也不會如天地的聯繫那樣斬不去。雷澤爾帶領的騎士們已經將過去鮮活的記憶慢慢覆蓋。記憶不會問早、也不會道別;記憶更不會改變他的物質狀態,但卻會逐漸從生活重心離去。

或許不經常踏入城內的族人,也明白習慣或悄然改變,如果總是闖入人們的視線中,屆時所有的安穩都會受到動搖。誰不嚮往過得輕鬆的生活呢,聆聽著喧囂,會不會就再也聽不見沉默?

城市的近郊從未如此忙碌過。在這裡出現的騎士們並不是要成為地方的一部分,而是在此工作,儘管他們有大部分的時間要在近郊生活,他們的心總是向著城內。彷彿在此所有的行動都有目的:生火煮飯是為了不餓;互相交談是為了不無聊;在夜晚醒著是為了城內的人;訓練則是為了不要有一天輕易地死去。

猶克納聽見幾個人在談話,這個冬天似乎特別冷,回城的時候想多弄幾瓶酒。除了酒以外,他們的話題不外乎怎麼花錢和心儀的女人。心離身體很遠的人,明明在此地,卻又不在。雷澤爾治下雖然挺好的,比起猶克納聽說過的士兵們來得有秩序多,但或許再怎麼治理人們的外在,也無法抓住人心。

思緒飄遠,猶克納又想起雷澤爾的問題:「你有沒有考慮過,到城裡走走?」除了見證他出生、成長,和失去所有親人的土地,他的心還能在哪裡?和那些在這裡,心卻在城裡的士兵一樣,他們的一部分不存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屬於生活中的所有聯繫。猶克納不習慣城市,也不屬於。

過往的一切將他前半生的靈魂死死鎖在現在被茫茫白雪覆蓋的大地。如果要離開這片土地,讓後半生與前半生分隔兩地,在城市裡,或者隨便一處未曾去過的荒漠,又哪裡有不同呢?看不清楚的未來使得無處不是到處。

天空又開始下起雪,落在猶克納的披風上。母親留下的披風將白雪挾著的寒意阻隔在外;可惜的是,披風阻擋不了內心的不安,母親是否從未想過會有那樣的日子?所以斗篷無法取代她接納所有不安的溫柔。

他要去往哪裡?他要逃離似的離開這裡、離開自己,去往有人群的地方活著?那樣的他到底與過去的前半生有什麼地方相似?

猶克納從未思考過變動,在遭逢巨變前,他不曾認為過去的生活模式是一種裹足不前,能夠和家人朋友一起相處著,為什麼要去思考更多?他早已很滿足。

噢,是他忘了。滯於慣性的思維裡,他們都還活著。現在他是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也幾乎沒有自己,猶克納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人。

如果離開這裡,他能夠獲得新生嗎?一段毫無牽掛的新人生。猶克納抓緊披風,手指頭出力抓住那些柔軟的布料,彷彿放鬆他就會被丟下,丟下在這感覺過於漫長的銀白裡。

猶克納想要找到能夠讓他邁向新的開始的證據,越是渴望,越是在風雪裡將自己縮成渺小的、猶如雪花般的細微的、易逝的、被落下的,他越是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四肢的溫度已經不在。

……就這樣消失也無妨,春天到來的時候,大地就會煥發綠意,銀白色也會逐漸退去,那個時候他就會好起來,就會像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快樂。

是怎麼回事呢?猶克納覺得自己的神智有點渙散,卻彷彿是清明的,一切的回憶都清楚的在他的面前。露西亞都會喊著他哥哥,邁著讓他擔心會跌倒的步子朝自己奔跑。

猶克納想要蹲下抱住露西亞,卻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不聽話。他被固定在了原地,和露西亞之間的距離卻不斷拉長,那不是他期望的,露西亞還那麼小,自己的腿為什麼不能邁進?

叫你動啊、動啊、動啊!猶克納憤怒的掙脫僵硬,右手用力的捶打自己的腿,力道之大使自己失去重心,後仰陷進已經半個人高的積雪裡。

他醒了,也許還不如不醒。意識到自己或許是個窩囊廢,無論在現實裡、在幻覺裡,他都是被撕裂的、不再完整的。意志無法驅動身體,也感覺不到肉體層面的苦楚。或許靈魂已經成為遊蕩的孤魂,現在存活的徒留一具空殼。

雙手凍得通紅,再這麼久一點,手指就會變成青紫色,變得不再有用。可惜風雪一點沒有變小的樣子。好消息,這種時刻不必擔心尼黎斯會攻擊城郊的防禦,牠們雖是失去神智的野獸,在驅使自己的身體、保全活動能力上,或許還比大部分的人們來得要有方法多,也許當意志不再作用,本能反而更能夠照顧好身體。

猶克納知道自己不會主動尋死,即使現在這個環境還不在屋內就與尋死無異,既然還沒有死,他就不應該放棄活下去,因為他還沒找到自己為什麼被拋棄的原因。就算一時失神、一時失魂,但他還不能主動失去性命。

猶克納的耳朵一直都很好用,或許是這樣,他還能在風聲中聽見人的交談聲。

「隊長,這風雪太大了,那小子搞不好去了城裡,別再繼續浪費時間在這裡找人了吧!」猶克納聽過這個聲音,聲音的主人總是第一個嚷嚷該吃飯的傢伙。

「再一刻鐘,日落前就回去。」這是雷澤爾的聲音,沉穩中帶著不容辯駁。

雷澤爾知道他們此時尋找的是一個在正常情況下不需要擔心的人。雖然尚且年少,他的判斷力和武力都比自己身後堪稱飯桶的傢伙來得要好的多……飯桶只是對於他的飯量的客觀評價,沒有貶義——畢竟到底也是個經驗豐富。

傑森——飯桶在雷澤爾身後滑了一跤。雷澤爾想著或許他的評價應該收回來一點,收到飯桶就好。

「隊長,一刻鐘到了吧!」傑森站穩後又一次詢問,誰想要管一個在這麼冷的到處亂跑的臭小鬼?跑出去就出去,死在外面吧,他還想要待在帳篷裡燒起火,跟著雷澤爾派出城外就已經很不高興,誰知道尼黎斯是什麼東西,倒是那些駭人的夜巡人,眼睛像是惡魔鳥一樣讓人不舒服。

雷澤爾心知自己屬下的想法,這並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情。過去城主麾下不同的騎士雖然也存在排擠和派系,至少並不需要離開城池,過去的冬天也沒有這一次來的那麼難熬,人們都說冬之女神茵菲羅有兩副面孔,一副面向純潔的幼童,一副面向只知好吃懶做,未曾在過去耕耘的人,給予前者白雪的祝福、後者嚴寒的飢貧。

可是誰見過女神了?這種給見到初雪而感到興奮的稚童所講的故事,終究也沒能說服認真索取,卻一無所獲的人。雷澤爾不信女神的垂憐,那有什麼關係?他信奉的是奎亞頓,奎亞頓從不許諾獲得,奎亞頓的信徒將讓光明照進不得理解的悲傷之中--信奉正義終將得到執行。

猶克納緩慢地吐息,試圖恢復一些體力,被風雪和冰冷困住讓他不由得去想落入蘇達伊河的弟弟當時是否也是這般的感受?如果他們都能知道在那之後的事情,不曾去到河邊,今天他還會在這裡嗎?當時他能夠跳下河水去拉弟弟一把,再那之後因病得以苟活,可現在又有誰能夠拉他一把?

猶克納不是沒有聽見雷澤爾與他的屬下的談話聲,只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喊出聲音。他不是溺水,卻也有相似的感覺。雷澤爾來尋他是不智的行為,命運與機會之神凱羅伊不會給予一個注定要死去的人兩次機會,為了毫無關係的人去觸怒冥神是最愚蠢的行為。即使猶克納沒有相信過神祇,事實卻比什麼辯駁都來得震耳欲聾,他已嘗到比失去生命還要苦澀的結果。

猶克納不願怪他人,他只想怪自己。從那時到現在,渾渾噩噩地被回憶吞噬,現在卻無比的清醒--活下去沒有什麼不好,如果他還有機會活下去。雖然已經沒有力氣替自己出聲,這種諷刺的感受還是讓猶克納笑出來,口裡沒有一點濕潤,冷空氣進入肺部猶克納就劇烈地咳起來。

他原來想活下去,這種意志就有如咳嗽般劇烈而無法停止。

聽見聲響趕來的雷澤爾就是穿著和大地相同顏色斗篷的少年,身體的顏色也蒼白無血色的像是被斗篷和雪花給吞噬帶往天地之間一般。

「隊長……這……這小子居然活著。」傑森聲音裡有點不可置信:「跑那麼遠給風雪埋著,還活著。」更神的是隊長還找到了,命真硬。

「把他帶回去,用冷水。」雷澤爾冷靜地看著,他的表情冷肅,一般情況下不必讓人擔心的少年,也只是一個會被茵菲羅女神玩弄得少年。

寧靜的自得06

闔上門,不是因為不願意回答,而是沒有答案。 猶克納知道大地會呼吸。天空與大地之間,有一種斬不去的聯繫,自己的族人自小生活在兩者之間,在天空和大地永恆的詰問和沉默的回答中,找尋存續自己的意義。他們是被大地哺育的人,是黑夜溫柔的呢喃,也是世人不願面對的沉默。 人終歸不會是天,也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