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總是很漫長,但他已經很習慣了。
說不上輕鬆,畢竟每一個夜晚都在提醒他當時發生的事情。算算時間,也僅僅是兩年又三個多月的事情。
春天的夜晚還有點涼意,但比起漫長而凜冽的冬夜,算得上平易近人,東西大陸的星空倒沒有什麼不同,他仍能用星星辨識他所在的方位,和他故鄉的方位。
前一年,辨別星空和方向的能力,對他而言像個詛咒。什麼人會為了自己擁有的東西而感到痛苦?除非,他擁有的就是痛苦本身;但並非如此,過去是讓他覺得痛苦,卻不是過去本身是苦澀且疼痛的。
只是讓他和過去失去了連結的那件事情,讓他美好歡快的過去,隱藏在記憶的深處。
是他不夠勇敢,沒有能力去看破。
那一年的冬天,溫度特別低。原本不凍的蘇達伊河也結起了薄薄的冰,那幾天他休息,帶著幾個還不用在夜晚生活的弟妹玩雪。
「別走上河,冰還很脆弱,掉下去沒人救你。」他警告頑皮的弟弟,然後在弟弟落水後,立即跳下去把年幼的弟弟給抓上岸。
他身體一向不錯,但本來就顧著弟妹,打雪仗滿身是汗,跳進寒冷刺骨的河裡撈人,把脫下的乾衣服裹著落水的弟弟,抱著他,盯著其他弟妹回到族裡,燒了水給弟弟洗澡,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服濕了又乾。
族裡的耆老說弟弟沒事,只是嚇壞而已,他的處置得宜,但不免挨一頓罵,被責備做事一向穩重妥當的他,怎麼會發生讓弟弟落水的事情。
夜裡他發起高燒。
夜巡人一族,雖然說是一族,但也不過是人類;原本更像是職業公會,漸漸的才成為一族,背負天職。
醫術不是夜巡人的長項。他被送到了近城市中央的醫館裡,送他的是他小叔叔,將人送進醫館就回去了。他們不能離自己的崗位太久,沒人說的清為什麼不能,只說是天職的召喚。
他的身體很好,趕在第二天夜裡便要回家。他沒有聽到什麼天職在召喚,只是受不了城裡的喧鬧而已,他們都是人類,卻因為習性不同而充滿了隔閡。
諷刺的是,他們守護黑夜的寂寥燈火,再也不是出於自身的意願、選擇的職業,只是固執的習性和善忘的記憶,將他們牢牢釘死在每一個市郊的夜晚。
雖然有些疲憊,但越遠離市中心,他身上那種不適感就減少幾分。
他預期他會先見到大他七歲的胡利歐,笑著說他身體真不好,可他沒有。原以為是對方有什麼事情,畢竟安逸的生活也不少,或許只是有事情耽擱了。他繼續前進,要見見族裡的耆老,跟父母道歉,然後再去確認落水的孩子,他很掛心,因他預見了可能性,卻還是讓一切在他面前發生,是他的錯。
但越前行,越是一切都不對勁,行走在黑暗裡,他小心翼翼的掩去一切痕跡。
夜巡人所在的地方,相較於城市來的安靜許多,只有不曾與黑夜共處的孩子們性情才較為喧鬧,但孩子們都早早上床了,夜晚應是安靜的,族人們散在不同的崗哨,離得似遠實近,他們不必言語,只有低低的歌聲,牽繫他們的感情。
他們都是歌者,唱寂夜的歌謠。
今天卻一點歌聲也沒有,他聽見踏在雪上沉重的腳步;聞見空氣中散不去的腥味,屬於血液的鐵鏽味。
那是一個紅色的冬天,記憶中的一切都染上了不褪的赤褐色,他族人的鮮血,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為力,又在譏諷他活著,卻不再有歸處。
出於天職,他沒有靠近他的族人,而是在確認身後絕無他人,便飛奔折返回城裡,城裡的騎士雖然嗜酒,但也是真材實料、名副其實的擔的起市民們一聲「騎士大人」的稱呼。
「人死不能復生。」帶隊的騎士——雷澤爾,這麼和他說,見他沒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節哀順變,如果你沒有去處,騎士隊可以有你的位子。」
雷澤爾沒有得到回答,但他認知中的夜巡人多沉默,少年不語也很正常。若是換一個角度,眼前所及的地獄景象都是自己的親人,他能不能像眼前的少年一樣,安靜的站在這裡,神智清明的看著一切,沉默地整理族人的遺物,雷澤爾自問是做不到的。
少年夜晚無眠,收拾了遺物,他卻無法收拾自己的心情。城郊的夜晚從未如此死寂,冬日也未曾那般寒冷,他一個人堅守在崗位上,守著一點天職。
頭幾天,他替族人們唱喪歌,希望族人們能安息。在夜晚一遍遍的替每個逝去的族人唱一遍輓歌,每個人都唱過一次後,他又換一首,終於他沒有歌能唱了,夜晚卻不放過他。
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入眠,在日落時承受折磨。
起先他沉默的過了幾個夜晚,也許有幾天,也許有幾週,或者只有幾個小時,他咒罵起夜晚,攝取的水分不多,又多時不曾與人說話,他詬誶的聲音粗啞,而後漸漸流利。
冬天還很漫長。這一日有人出城,冬季人們畏寒所以多待在屋內,出城的人少之又少。幾個男人替馬車清雪開路,本來也有族人會做這樣的事情……他聽見一個孩子說他看起來很髒,在白雪裡只有他是黑的一個人。
……他是很髒,在夜裡咒罵夜晚的漫長,詛咒黑夜的深沉,他不知道該恨什麼,也不知道剩自己還能做什麼。
終於雪中被清出了一條道路,馬車隨著路逐漸消失在他的視線裡;雷澤爾靠近了他,方才就是他和他的弟兄們替不知哪個貴族開路:「經過和城主討論,我們會在夜巡人的舊地旁新建兵營,然後在夜晚進行巡邏,我知道夜巡這部分我們不如你,所以想問你一些問題。」
「我不知道。」少年的回答冷淡。
「我們不是來取代你們的,而是你們一族不在了,我也知道你不希望加入騎士隊,我們希望知道你們當初怎麼安排哨點,並且在那個基準上進行補強,畢竟城內還有萬人以上的性命安全,需要我們守護。」雷澤爾盯著少年,發現對方不如當初在收拾遺物那般沉默、平靜,此刻的少年充滿了防備和不信任,彷彿被世界遺棄,悲傷而憤怒。
「我不知道。」少年轉身欲走入屋內,屋子外觀看上去有點漆黑,或許是被煙給燻的。
「猶克納!我知道你是少族長!你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聽到這些話,猶克納--少年,身形一頓。
儘管知道說出來對於少年會是又一次打擊,雷澤爾還是對著少年吼:「沒有人能夠為夜巡人的死負責!但我必須為身後這一座城負責!」
「碰!」猶克納把門給甩上,一句話都沒有回應雷澤爾。
和他有什麼關係?猶克納進到了屋子裡,憤懣充盈在他的胸口,一群人的死活和他有什麼關係?城裡的人有更為高貴嗎?他們的命值得一群人的天命嗎?
猶克納憤怒的捶了桌子,因為好幾天沒有擦拭,桌子上有薄薄一層灰塵,沾在他的手上。
真髒,和他一樣。
他有什麼?他就像是這些桌子上的灰塵,多餘,只存在於沒有人生活的角落,他苟且在這個世界上,不被人在意。
看吧?他的存在沒有必要性,他們的天命就像個笑話。總有人會去做那些事情的,只是有沒有人要去而已,這種在夜晚醒著的人,之於城裡的人,不過就是和老鼠一樣的存在。
只有自己的族人會愚蠢的相信天職,誰會在意呢?什麼相信黑夜的智慧,學習黑夜的品質?黑夜的沉默不是他們忍氣吞聲承受異樣目光的理由。
「沉默的可怕。」他聽過人們這麼說,當時他學習黑夜的包容,知道無知的人,懼怕黑夜也懼怕未知,他可以一笑置之,這樣的人太多了,他在意不過來,他對竊竊私語的人們微笑,其中一人像是心虛了一樣的別過了頭,聲音裡的害怕卻隱隱約約地傳進耳裡。
他笑得很可怕嗎?猶克納的手不自覺的摸上臉頰,又在碰上臉後想起自己手上都是灰塵。
如果真的會害怕就好了,猶克納拎了水桶,打開水缸,打算盛水洗臉,順便擦桌子,卻發現裡頭沒水了,但冬天也不怕沒水。
這間屋子裡也全是易燃物,所以其他間房子才會漫燒的那般迅速。
他打開門,準備去弄點雪進桶子裡再拿去燒成水,門一開,抬頭就看見雷澤爾在門外。
「……」猶克納不想說話,準備側身避開這個人高馬大的騎士,卻被擋住了去路。
「……嗨。」雷澤爾露出一個笑容,面上顯得有些尷尬,彷彿在為剛才出口傷人的話彌補什麼。
沒有用的,人死不能復生,出口的話和錯失的機會,都是追不回的東西,他應該死於不退的高燒,或者在保護族裡幼小的孩子們之中慷慨的死亡。
起碼不會有現在這副怨天尤人的模樣,他知道這不對,但他辦不到,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的繼續生活?他已經得到了結果。
眼前的騎士就是結果。
「走開。」或許是有人的關係吧,雖然猶克納嘴裡說著讓人離開的話,這卻是他最像個人的時候了。
知道自己的情緒狀態,能夠正常的思考,前幾日的他不過是由著身體的習慣行動,任由悲憤控制的傀儡,又受制於長久的規範,既做不出找人復仇,也做不到放棄生命,更無法離開這片滿是族人鮮血的土地,他就只是個活著的地縛靈,遊蕩在過去生活的地方。
或許自己是怕孤單的。但像自己這種失去一切的人,孤單是唯一的擁有,所以不希望再有第二個人來攪擾這種寧靜。
「不可能走,我會駐紮在這裡,我已經有這裡的地形圖了,這個下午我和弟兄們就會開始巡邏的工作。」雷澤爾不側開身子,但也沒有擋住少年的路,見他要將手直接往雪碰,又伸手抓住了對方:「你在幹什麼?」
猶克納用力要將手抽回,無奈雷澤爾的力量比他大了許多:「放開!」
「你這樣會凍傷的,而且,這雪也不乾淨。」即使騎士團趕到的速度很快,這裡還是有大半的房子被燒毀。煙塵混雜著鮮血,落在了靄靄白雪之上,赤色與黑色滲透了安寧的大地,即使又好幾日的飛雪將那些顏色給覆蓋住,雷澤爾也不認為這一切就乾淨了。
所有的罪孽一旦發生過,就有人為此付出代價──無論是受害者、加害者,亦或者是任由一切發生的環境,或許會被遺忘,卻不會消失,也更改不了事實。
「跟你無關,放手。」猶克納大力的將手和身體往後抽,害怕少年受傷,雷澤爾放輕了力道,但也因為用力過猛,猶克納失去了重心而往後仰。
雷澤爾看猶克納就要跌倒,伸手想要抓住猶克納,卻看見少年腳轉了個方向,穩住了自己的重心。猶克納看了眼雷澤爾舉在一半的手,收回了視線:「你不必跟我說你要做什麼,我做什麼也跟你沒有關係。」
但猶克納沒有繼續他原本要將雪抓進桶子裡的動作,而是轉身走向蘇達伊河的方向。
雷澤爾看了看少年,即使經過這番的磨難,也正在磨難之中,他的背卻是挺直,凜寒的朔風沒有半點摧折。或許有些東西就是刻在骨子裡的,比如驕傲,比如責任和心靈的細膩。
那是不是一種附骨之疽?還是骨氣?
佇立半晌,雷澤爾終究沒有再往少年的方向而去。
2020年4月2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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