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6日 星期日

朗穹

我房間的窗戶是朝著東側開的,外頭的景色是會隨著四時變化的農田。在小的時候,第一縷朝陽會穿透白色的窗簾,照到床頭的我。

睡眼惺忪的我會看見外頭父母忙碌的身影,當我從床上爬下,走到門口的時候,差不多可以迎接父母。

隨著年紀長大,陽光漸漸地叫不醒我,白色的窗簾也換成了較不透光的深藍色,我會轉過身趴在枕頭上躲避惱人的光線。

在還不會自己洗澡的年紀,家裡人覺得吹頭髮相當麻煩,因此我沒有留長髮。母親雖然覺得麻煩,卻也不允許我不吹頭髮,她說:「現在不吹頭髮,將來頭痛你就知道了,女孩子更要注意這個啊!」

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女性長輩問過我,都是個大女孩了,要不要留漂亮的長髮?我嘗試過一陣子,頭髮大概長到了耳際就碰上了夏天,滴落的汗珠和扎入眼睛的頭髮實在很惱人,還是剪掉了。

性別是什麼呢?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是在月經來的時候,雖然學校有性別教育,但從來沒有因為自己與其他人有任何差異而產生過疑惑。

我從未因為任何理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過,不論和男生,或者是女生,都未曾有過疑惑。我只是以為,就如同每個人都有名字一樣,每個人出生後就會被分類為男生和女生。

我自然而然的接受生活,和窗外景色會隨著時間改變一樣。

成長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是被祝福的人,不曾痛過經,月經除了流血需要換衛生棉比較麻煩以外,好像也沒有什麼不便。身邊的男性也會有生理現象,我覺得比起每天,每個月一次,一次七天並不會特別困擾。我的國中生活過得非常快樂。

直到高中,我好像無法理解身邊的人為什麼對我有著不一樣的態度,就像是衣服中一條脫線,很難看;像是把象棋放在棋盤的楚河漢界上一樣意義不明,彷彿我未曾能參與他們的遊戲。

人們為什麼要懼怕著春天?分開女生的座位、男生的座位;女生的體育組別、男生的體育組別。即使收到來自男男女女的情書,也不曾知道什麼是情感的春天。

反而是更多的流語蜚言,妄加揣測著我的外貌、性別、喜歡的對象,還有我從未想過的行動意圖。在聽到那些話以前,我還以為大家都是好朋友。

我叫做陳朗芎,芎不是天空,只是單字不成義的一個詞,不過看字也知道可能是種草。我喜歡發呆,看著我不會成為的那一片天空,夏天很熱,雷陣雨也總是來的又快又急,如果我能夠像天空接納那些雷雨雲,是不是就可以再度見到清澈明亮的藍天?

大學時期,我離開家,離開快樂的鄉鎮和憂鬱的市區,在陌生的縣市裡有一個很難見到面的室友。因為我們作息差異有點大,相較於市區的人,我好像過於早起早睡了,也不太懂她的夜生活。

我的室友總體而言是個很有趣的人,她經常用心打扮,應該是普遍意義上的漂亮女生,我記得她見到我的第一面問:「喂,你是生理女吧?」

「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加上生理兩個字呢?我還在思考著她似乎就看出我的疑惑,又說:「你應該不是長著屌的吧?」

「我是女生。」雖然我一直不理解這樣的分類有什麼意義,但我是女生。

「那就好,畢竟你長得太帥了,我怕男朋友會吃醋。」我在認識室友的第一天,就知道室友是一個有男朋友的人。在我們當四年的室友期間,她也換了不止四任的男朋友。

「貞節烈女已經是過去式啦,姐姐帶你去看優質男人。」在我的作息漸漸和室友一致以後,她拉著我去體驗很多不同的東西,非常……不同。

……她也常拉著我當擋箭牌,把我出櫃了好幾次。雖然我並不介意,但我想我並不喜歡女生,或男生。我沒有想過喜歡上誰,或者是被誰喜歡,就像我不想定義我自己是男或是女,因為我覺得不重要。

過去困惑我的,隨著時間變得越來越不重要。

偶爾我會回老家,但比起記憶中清晨的景色,好像更常看到星星月亮,還有聽見牛蛙叫。

我喜歡能夠睡飽的日子,雖然在鄉下這樣的作息已經被父母嫌棄一百遍,等他們嫌棄我第一萬遍的時候,我就會改的。

我叫陳朗芎,我不知道今天的天空是什麼顏色,因為天總有明朗的日子,而且我買了眼罩,就是為了睡到自然醒。

能自然醒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2022年3月4日 星期五

闔家

作為女婿,林先生處在一個坐立不安的空間裡,周處都是姓陳的家人,尤其是陳小姐的幾位事業有成的哥哥,一左一右的坐在他隔壁。明明是餐桌對面的距離,林先生卻覺得比生死的距離還要遙遠——至少是生是死只是眼睛一閉,左向天堂右向靈堂的旅程,現在的他可是左右為難,如坐針氈。

親人是很奇特的關係,兄弟姐妹更是。在他還擁有罕如祖母綠的雙眼時,他有許多位女性長輩,都是血脈相連的魔女,離開魔女隱居之地時不過十三歲,正是要隱瞞不住性別的年齡。在那之後他有很多不同的情感,和形形色色的人斡旋,其中也不乏以真心相待的人,卻再也沒有十三歲前的家人;他很難辨明那些情感是恩賜般的童年,或者只是單純的——家人。

今生的他生活在小康之家,是個獨生子,有忙碌的爸爸和忙碌的媽媽,有補習班、便利商店、鑰匙,有電視和電腦……和電視,和電腦。總體來說他沒有過什麼生活的不滿,也沒有叛逆期的對象,進了普通的大學念了不怎麼樣的科系,他的父母也沒有多說幾句,只是讓他別擔心錢的問題,負擔了他的學費。他們沒有不愛他,只是都很忙,早上留在客廳的燈會關掉說明了這點。

在他們都有時間可以聊聊、相處的年紀,他卻不單純是他們的兒子,還是魔女們的孩子,八百年的歲月足夠他用溫和的態度理解對待林寒汀一對過於努力的夫妻,卻不足夠他阻止自己那些敏感生澀的期望不用尷尬的形式表現。林寒汀才知道不論年紀多大,在父母前面是很難成為大人的。

林寒汀能夠感受到來自岳父和舅子的熱情,著實過於炙熱了,家族聚在一起就如此難耐,他實在不敢想像婚禮會是怎麼樣子的。林先生只知道他的胃和人類是一樣的,但和陳小姐的家人在一起,他希望自己能像是一頭牛,才裝得下一杯又一杯的關愛。

在林先生好不容易把話題從對他第N次(N≥10)的家庭調查轉移到兩位業大、身高、嗓門都大,就是沒有太太或先生的舅子身上後,二舅子直截了當地打碎他想混水摸魚,用社畜生涯中鍛鍊出的逢迎拍馬他人成就技能的期待:「你現在那個工作除了上下班準時,離你們居住的地方近以外,都稱不上是好吧?」

「能有多一點時間陪小芋也不錯,這樣才是新好男人嘛,來,喝一杯,」大舅子舉起酒杯,林先生才發現自己手邊的酒杯又在不知不覺中被滿上了,他努力的不讓自己露出苦笑,但視線仍然不自覺的投向坐在自己對面和身旁親戚聊天聊得很開心的陳小姐,希望陳家的仙女垂憐他,救他於酒池肉林之中。

坐在陳小姐一旁的是她的堂姐,另一位陳小姐,一名性別迷子,林先生之所以知道她也是陳小姐,並不是因為陳家的聚餐餐桌雖然是圓的,卻有明顯的男女界線,而是他因為陳小姐……兩位陳小姐過於親近的表現鬧過笑話。

堂姐名叫朗芎,給人的感覺也像澄澈的天空般不帶一片烏雲,男女莫辨的臉笑起來,較為中性的嗓音,女性較小的骨架讓她看起來是一個誰都會起好感的少年。

……保養的魔法,真可怕啊。曾經是真的,曾活了八百年的魔法師如此感嘆過,他並不在意自己的外表,而且現在這樣子平凡、一眼能夠辨別是男人的外貌他也很喜歡,只是會不會有天陳小姐還是美魔女,他卻是個胖大叔?真可怕啊。

如果林先生向陳小姐訴說這個煩惱,她一定會把用完的面膜塞進林先生那不識好歹的嘴裡,長了一張幼齒臉,年紀也比自己小,臭弟弟。

「……不過我也認為如果可以早一點辦婚禮是再好不過的,不是嗎?」大舅子的手掌拍在酒剛過喉頭的林先生背上,不論是他十六歲傭兵團陷入絕境、二十四歲見到名義上親戚那綠眼睛的皇帝、一百五十歲面對親戚裡頭不尊重老人要砍他頭的無能臭小鬼、四百歲送年輕人去剁魔王,或者是八百歲高齡一個人旅行時,林先生都沒有覺得死神離他那麼近。

他能活下來的,憑藉著愛,愛是世界上最強的力量;況且陳小姐不會想要用他嘴裡的酒當定妝水的。

終究林寒汀嚥下了來自大舅子解圍的好意,艱難且蒼白地回答道:「我們有在討論了。」他也很想早點在眾人的面前許下他在心裡承諾過無數次的諾言,陳小姐總是考慮到他那不重要的自尊,就像他考慮的從不是錢,而是能與有著自由靈魂的陳小姐相處的短暫時間。

……如果是錢的問題,他真的不介意去挖自己和朋友的死人墓;問題是躺在他臂彎的陳小姐,凝視著自己左手無名指的戒指,愛語低喃:「只是一個儀式而已嘛,很花錢還很累,花錢找罪受。」

憶及此林先生覺得眼眶酸澀,或許紅了,有什麼東西在胸口不停地躁動,那並不是心跳,而是某種衝動,越跳越高,高過喉嚨,高過了他一切想著要得體、要留下好印象的擔憂。

坐著這樣畏縮的姿勢已經容納不下那些想法,陳朗芎和朗芋咬耳朵的模樣也讓他難以接受,他們不知道朗芋的耳朵是他的嗎?他為什麼要陪著兩個大男人一直聊一些很不愉快的話題?什麼愛會那麼委屈?朗芋一定也不忍心他。

聽不見兩個舅子在講些什麼,他重重地放下酒杯,站起來吸引了全桌的注意力,還有隔壁長輩的視線,但這些他一點都不在意,雖然頭有點暈,但他還是穩住身體,把目光投在這些「家人」之中,他唯一自己選擇的那一個。

「陳朗芋!明年!我們就!辦婚禮!」他自己說了什麼好像聽不太清楚,只能更大聲的講,陳朗芋會聽得到嗎?

陳朗芋和朗芎看起來好像有點錯愕,朗芋一向對他笑得明媚,偶爾在美麗的杏眼中有狡黠的光流轉,在那之後則會笑得像個小孩一樣。就算是饜足的表情、被他求婚的了然和會心一笑,都總是讓他在幸福之中又有點遺憾。

明明很多東西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好像都知道了,卻又並不是那樣的,她好像替他考慮的太多了。所有人都看著他,但朗芋看了就把手捂上自己的耳朵,好像只有她的耳朵會泛紅,她的臉不會一樣。

是害羞吧?

是害羞啊。

林先生思緒緩慢的運作著,酒精讓他無法再用勇氣站著,眼淚也流了出來,他幹嘛了?他搞砸了。

大舅子好像遞衛生紙給他,但他沒有接;二舅子接過大舅子的衛生紙,在他的臉上胡亂抹著。不知是否是為陳朗芋兩位年過三十五,忙於事業而找不到對象的哥哥,終於學會了體貼,餐廳裡響起了感動的掌聲。

「我……只是很喜歡……嗚嗚嗚」

陳小姐再也無法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感受很久沒有過的羞澀和加劇的心跳,離開座位走到林先生旁邊,讓兩個哥哥幫忙把眼前滿臉紅意,好像被欺負,哭得讓人心疼的大男生帶回她的房間。

「我最愛你……」林先生主動環上陳小姐的脖子,即使林先生並不是什麼身強體壯的男性,只是一隻白斬雞,男女之間的力量差異還是十分顯著;陳小姐被林先生給拉到她兩位哥哥之間,而她和他貼的極近,她好像聽得到林先生的心跳聲,以及自己的。

或許是她不曾考慮過的不安感吧?這裡是她的家,她最安心、習慣的地方,她的避風港。對他來說也是一樣的嗎?而即使是兩人相處也經常是沉默的他,彷彿只需要陪伴的溫柔,是不是也有要被安慰的惶恐?

本該觥籌交錯而喧鬧的地方變得好靜,這並不是因為她的心在這裡很安定,相反地,林先生平常未顯露,總是很安靜之外的那一面,讓她有也有了些許的不平靜。

她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背景,只是因為情感而決定彼此,住在只有兩個人的窩。她想,成年人並不需要總是知道那麼多,因為她認為成熟的感情也是供給與需求,不是強求,而且她和他的時間很長。

即使知道全家人都在看自己的好戲,陳朗芋還是回應那句罕有的主動告白:「我也是。」而林先生的手在聽到陳小姐的回應後就鬆了開來,任由兩名舅子不顧陳小姐的抗議,把他抬到客房裡而不是陳小姐的房間。

指使兩名粗手粗腳的哥哥把林先生放倒在復甦姿勢後,陳小姐也回到飯桌上,果不其然的聽見大家在八卦。

「喝這麼一點酒就不行了。」陳朗芋的二哥說。

「告白的誠意還算足夠,給過,」陳爸爸豪飲一杯:「我還以為他打算一直當一個小白臉。」

「爸!」陳朗芋不開心地說,雖然父母兄弟不曾在自己面前直白的批評自己的眼光,但也經常對林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不論是從年齡、外貌,或者是工作;儘管一切都建立在一種名為「你幸福最重要」的寬容之中沒有爆發,林寒汀或許一直都承受著那些壓力吧。也許是自己的體貼,反而阻擋了他們之間的溝通。

她想和他更靠近一點,更認真一點。

「家裡的小公主是最重要的呀。」陳爸爸毫不在意地說,畢竟有些話反而是親近了才能說,而陳家不喜歡沒有嘴巴的男人,就像是原則一樣,或許對於有些人沉默是一種原則,但毫無底線的沉默,他無法允許。

「他喝醉都一直是這樣的嗎?」陳朗芎問陳朗芋:「哭著告白真的是名場面耶,一開始的我沒有錄到,後面的我有留起來,等等傳給你一份。」

「我也要。」幾個家族的女性異口同聲的說,無視於萬年單身的陳三叔那句:「吃飯用手機,成何體統!」

「那我傳家族群組好了!」陳朗芎大方地答應。

「小芋,小汀有在家族群組裡面嗎?」朗芋的媽媽,張女士溫和的問。

「……還沒。」因為沒有辦婚禮,陳朗芋雖然生活在很自由的教養方針之下,但像這樣家族凝聚力強的家庭,總是還有不少需要注意的規矩。她不是孩子,也沒有仗著父母喜愛就打破規矩的想法。

打破規矩的愛聽起來很浪漫,但她更希望的是能夠被祝福而久遠的愛,倔強的登記結婚是一回事,走下去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她一直有信心;只是從未想過會以這種形式獲得家人的祝福。

她從未看到林先生喝醉酒的樣子,她一直覺得除了初見面的林先生以外,林先生是一個克制的人,看起來像是害羞,但更多的是克制,她總在相處過程中不斷試探著林先生克制的底線,這讓她感到很愉悅。

親人,就是很奇特的關係吧?

「陳家的女孩子喜歡調戲男人,因為陳家的男人像是未開化的猩猩一樣直接。」張女士曾經如此評論過,而陳朗芋近三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她,媽媽永遠是對的,不要質疑媽媽的話,如果媽媽說爸爸是大猩猩,爸爸就是。

「那快把小汀也加進群組裡頭吧!」步入老年生活的美魔女張女士笑得一臉和藹:「小汀也有權看到關於自己的影片。」並且大家都深諳張女士永遠正確的原則,全數同意地將影片主角之一拉入家族群組。

至於林先生酒醒後,感受到家人的溫暖,又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個慣於瘋狂用影片截圖加工文字對家族成員示愛,非常尊重肖像權,總是在使用後知會的群組,那就是後話了。


有如我的短記-1

 01 那是一個時代的味道,人類總會有一些被人記住的時代,被銘記、被重製,那個時代被世界寵愛,被時光美化。 時代裡的人們面目模糊,氛圍、音樂和風格卻被蝕刻成印象。 02 上升期。 一種自認為能夠對抗萬有引力的名詞,形容維持著某種狀態的一段時間。 何嘗不是因為另外一種引力,才造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