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很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年紀很小,所以沒有什麼悲傷,也沒有什麼印象。
後來母親改嫁,繼父和我一點感情都沒有,人們說的拖油瓶大概就是我這樣。除了「顏」這個姓,也沒有別的可以證明我曾有父母了。
母親改嫁後,很多事情都改變了,倒不至於說她從生母變成了後母,畢竟,她似乎本來就很後母,明明為了她,爸爸和自己的家人鬧翻了,可她在乎的永遠是這樣是不是讓自己的面子很好看。
「我只願意生一個。」她是這樣和我爸說的,所以我就是他們兩個唯一的一個。聽說在懷孕的時候,爸爸有和家人聯絡上,如果是兒子,就可以不必計較過去的前嫌。畢竟,長子的長孫位置很重要。
父親是能幹的人,生意經營的也是小有起色,所以我的童年過得挺富裕的,還能學鋼琴。
「爸爸很愛你,」這是他最常和我說的話,就像是要彌補我當鑰匙兒童,回家看到空蕩蕩的客廳的愧疚,他總是還會再說一句:「媽媽只是以前有太多兄弟姐妹,活得很辛苦,所以才會很喜歡出去玩,她也是很愛你的,所以,我們只有你一個孩子。」
媽媽的兄弟姐妹我一個都沒有見過,而且,爸爸說錯了。後來媽媽不僅給我找了一個法律上的哥哥,還多生了幾個弟弟。從這點上我和媽媽或許很像,有很多兄弟,活得很辛苦。
但我姓顏,他們姓朱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母親改嫁後,我就沒再學琴了,也沒有學其他的才藝。雖然過去也有過轉學的經驗,但那一次的感覺特別痛苦。
「你就是朱敬德的新妹妹?你為什麼沒有也改姓朱?是怕變成豬噢哈哈哈。」我和那個沒有血緣的哥哥同班,他也不覺得我是他妹妹。「可是怎麼辦?你不姓朱也有豬尾巴欸?」坐在我旁邊的男生拉我的麻花辮,一直叫我的麻花辮是豬尾巴。
「白白瘦瘦營養不良的豬!白白瘦瘦營養不良的豬!」他們不僅笑話我的頭髮,還會掀我的裙子。
或許是我是轉學生吧,男生在肢體上欺負我,女生則是排擠我。當時我不太會講話,後來,我發現如果不替自己講話,其他人只會一直騎到自己頭上來。
在朱家,朱敬德一直把不吃的五花肉肥肉部分往我碗裡放,讓我變胖許多,過去爸爸買的碎花裙子都不能再穿,胸部也因為年齡到了開始發育後,那群人更變本加厲的嘲笑我是頭肥白豬後,還彈我肩帶。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上太妹的路的,可能是因為受不了被欺負,在班級裡崩潰放聲尖叫驚擾到路過的訓導處主任,導致所有人都被抓去罵,被罵完回來,除了人身攻擊以外,把我的課本撕爛,讓我連讀書都不用的那個時候?
或者是放學後不想回家,在外頭閒晃的時候?也有可能是跟別人要的第一根菸。再不然就是走進那間廟,被廟公攔下來問事情的那時候開始?
無論如何,我想我爸不會認得出我來了,因為我也不認得我自己,也記不住我爸。
「你很奇怪餒,居然活著。」廟公把說要帶我去看熱鬧的朋友趕到一旁去,看我好一陣子,盯得我渾身不舒服以後這麼說。
「你才死了。」而我是這麼回答那個臭老頭的。
「呸呸呸,不要說晦氣話,過來過來我看看」臭老頭一邊招手,見我不動,他還自己走過來,抓住我的手掌,又看很久,他的力氣意外的很大,我抽不開:「放手,不要性騷擾我。」
廟公看完我的手,放開後說:「你還欠神明很多,這輩子你不來給祂打工,之後你下輩子就要當狗。」
「你爸爸是不是不在了?他是替你死掉的。」
「幹你嘴巴給我放尊重一點哦。」我覺得他很可怕,他怎麼知道我的家庭狀況,什麼叫我應該死掉,什麼又叫我爸替我死掉?
我爸、替我、死掉?這幾個字我都懂,合起來是什麼意思?
「反正你愛信不信啦,你往桌子底下看,那邊是不是有一隻狗?你不來修齁,下輩子就可能長那樣。」廟公轉身就走,手還在抓屁股。
朋友則是靠過來:「你們講完了噢?那個老頭每次都講很多怪東西啦,啊你不要不信欸,上次他說我當天帶屎,媽的,我們一群人去飆車,就只有我那台轉彎出車禍欸。」
「你覺得那隻狗怎麼樣?」沒有直接回應朋友,我只是看廟公剛剛指的那條黑狗。
「什麼狗,哪裡有狗?」朋友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這麼問。
「就那隻黑的啊,你看不見嗎?」
「你眼幹噢?是牆的影子啦,大白天的嚇誰啊。」
「廟公剛才說我如果不給神明打工,下輩子我就會變成像那條狗。」
「欸你不是……有陰陽眼吧?」很相信廟公的朋友覺得毛毛的。
「怎麼可能,我從來沒見過鬼。」這句話是真的,除了進來遇到那個怪老頭跟我講一堆讓我心神不寧的話,我還沒有遇過怪力亂深的事情過。
「會不會是虎爺?」朋友想了想:「聽說虎爺是喜歡住在桌子底下的小動物。」
「那邊是牆角,不是桌子底下。」
「搞不好祂跑出來了啊?」那隻狗也確實是從桌子底下走到牆角沒錯啦……
「虎爺應該是老虎樣子的吧,那很明顯就是一隻台灣黑狗。」皮毛油亮油亮的台灣土狗。
「阿不是說黑狗避邪,又沒說黑狗不能是虎爺。」朋友好像不想跟我吵:「如果你真的很在意,你就再去找廟公啊!噢對啦!我是要找你去看榮華啦,他真的超帥,他現在在練新的步法,我們去圍觀。」
榮華很帥,也是個好人,後來死了。不過他弟也是好人,我和他弟在一起了,不知道我爸怎麼想的,但他也管不著我是怎麼想的。
陳建成沒有他哥帥,笑起來的酒窩還會讓他顯得有點憨,他比他哥腫一圈,大家都說如果他瘦下來可能會和他哥一樣帥,但他沒瘦下來過。即使是他哥出車禍死了,他意志消沉沮喪,食慾不振的那陣子都沒有瘦過。跟現在的我倒是一對。
總之,那第二天我去找了廟公。
「你如果想知道,就得給神明打工了。」廟公跟我這麼說。
「過來給你的廟打掃嗎?」
「不是那樣的打工,而是要獻出你的身體的打工。」
「你是老鴇?」我鄙夷的看著身材乾瘦,穿著黃色洗到有點發白T恤,頭頂帶紅色鴨舌帽的廟公,沒想到他還敢做那種事情。
「沒大沒小,我們是正派的廟。」
「拜陰神還算正派噢?」
「不是陰神你早死掉了。」廟公不屑地看我剛剛翻的白眼。
「反正你想知道,我如果不告訴你這些就直接跟你講你想知道的東西,你一樣要付出代價的,這是一報還一報,有懂?」
「那不是強買強賣嗎?」
「所以我才問你,你想知道有做好要給神明打工的心理準備嗎?這就是我們是正派的證明。」
「我可以問打工內容是什麼嗎?」
「不行。」
「什麼都不說,跟騙人有什麼兩樣?」
「放高利貸的人,也沒有逼著你去借錢啊,反正選擇權在你啦,啊不過你爸的狀況……嘿,齁,我不能說,反正你自己考慮啦。」廟公彈彈他的指甲,一臉愜意。
他知道我會選什麼,所以他才一點都不在意吧?或者,我的選擇是什麼,真的也不重要。
「如果我給神明做事,我能再見到我爸嗎?」我不死心的問,我問完話,廟公像是在聽什麼的停頓幾秒,開口:「你見不到,但你可以知道。」
「什麼意思?」我追問,但廟公神神秘秘的搖頭不語。
「好,我打工,你告訴我你昨天到底講什麼。」等我知道我就辭職。
「你知道這個打工不能辭吧?我倒是不怕你,欺騙神明的後果你自己要知道。」臭老頭會讀心嗎?但不待我回應,臭老頭就開始講話:「你原本八歲就會死,因為你遇到冤親債主。」
「蛤?我才八歲欸,怎麼會和人結仇,編故事編好一點好嗎?」什麼爛理由我就得死?還不如說我早產身體虛弱,活不過八歲,可信度還高一點。
「那是你家的冤親債主,你爸和你媽的都有,因為你是他們的小孩,本來是要報恩的,才來給他們擋災,你本來就是要用死去報恩的。」
「用死報恩?我爸媽又沒有殺人,殺我一個小孩是可以報什麼仇?」
「是家族的冤親債主,你是能知道你祖先有沒有殺過人嗎?你不想聽我可以不要說。」
「好好好,你說。」還不能提問。
「但你在的地方有個有家族守護神照應的人,原本你要死的那天剛好和他在一起,波及到他。」怪老頭編故事還越來越離奇。
「你家的仇跟他無關,而他又注意到你,畢竟是報仇,不會簡簡單單給你心臟病死掉,你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在別人眼前死掉嘛,所以那天你就沒死,但冤親債主已經知道你了,所以你也逃不掉。」
「然後呢?」
「然後你就病了,你沒有印象嗎?應該是一場滿嚴重的病,會讓父母家人都勞心傷神的病。」
「完全沒印象。」我聳肩,怪老頭根本就是在裝神弄鬼,胡說八道。
「後來你爸就找上廟了,像我們這種的廟,他是真的愛你。」廟公講我爸愛我這句話的時候,意外的神色嚴肅。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原本八歲因為冤親債主要來討命,我出生是為了報恩償命,但又因為我爸去拜拜,替我死掉,我沒有報到恩,我爸還死掉?」
「就是那樣。」
「那冤親債主報仇完就結束了嗎?和給神明打工有什麼關系?我爸呢?投胎了嗎?」
「沒有結束啊,」廟公聳聳肩,「不還在你背後帶著嗎?一大群。」被他的話嚇到,我轉頭一看,什麼都沒有。
「你看不見啦,」廟公哈哈大笑「那天的黑狗是特例,你不是陰陽眼那塊料。」
「只是有黑令旗的那隻走了而已,你沒有想過你怎麼老是被人欺負嗎?」不知道為什麼,廟公這麼問我,我突然覺得身後冷颼颼的,不僅起雞皮疙瘩,還流了許多冷汗。
「所以你要來修啊,我不能告訴你更多,反正你得給神明打工了,你就來修,修了你就可以去化解你的冤親債主,其他的事情你也自然會知道。」廟公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做。」他走出廳堂,留我跟那尊神明像,我連祂是誰都不知道,就莫名要給祂打工,我看向神像,莫名地覺得和神像對到眼,一股反胃感湧上,好像有一股外力迫使我跪下,膝蓋撞擊在地面真疼啊。
我止不住的乾嘔,該死,我那麼年輕,不會是懷孕吧,明明有戴套,是陳建成還是他哥的?終於我還是吐胃酸在神明廳的地板,後續也用驗孕棒確定沒有懷孕。
有點可惜,如果陳榮華有兒子,應該長的很好看。
我不知道我這樣算什麼太妹,只知道除了給神明辦事之外,我還得養活自己,雖然陳建成人不錯,但我不相信那些,我得有自己的事業。
我不想有孩子,就算神明要送我孩子,我也不想要,如果可以,我希望和神明的緣分可以只要到我這一代就好。
「你不想把你爸生回來嗎?神明會幫你。」陳建成,一個早晚給神明三柱香,徹頭徹尾的憨人這麼問。
「你想做他爸爸?還是希望他當你的岳父?」我揪著他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問。
被救是那樣可怕,誰求過被救了?我不懂為什麼說我出生是為了報恩,也不知道我要怎麼修,才真的有不再得罪人的一天。明明我看不見神明,也看不見鬼,境遇卻好像被祂們安排一樣。
所以我不會把我爸生回來的,要投胎就去別處,不要再回來了。
見不到你也好。
廟公說的是對的,我不會見到我的父親,但我會知道。
——見不到你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