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我很好奇,為什麼鏡子迷宮經常成為恐怖故事的背景,直到我出現在這裡。這是夢境嗎?無論是與否,想必開口是無法得到回音的。
儘管這裡是幢幢人影,每個身影都是同一個人。四處的目光都來自自己。但人們知道嗎?一個人,他在審視自己的目光會是多麼苛刻?
這是一個多呆幾秒都會讓人發瘋的環境,所以我閉上了眼睛;身體赤裸但感覺不到溫度。儘管我不是基督徒,卻也曾聽說過亞當和夏娃,最初是赤身裸體的在伊甸園裡,直到吃了知善惡樹的果實,有了羞恥,上帝來到了伊甸園看見拿著樹葉遮蔽自己天賜的身體,知道他們犯了錯,而將他們趕出了伊甸園。關於這段故事最後的結論,他們說這是一個關於神為人類悲痛卻仍保慈愛的故事。
我只是在想,這樣子感受不到溫度帶給人的不適的環境,似不似伊甸園?如果這樣子的地方會是另一個伊甸園,那四面八方的鏡子,又是什麼呢。
一個活得好的人,能在照鏡子時無愧於心,從鏡子裡看見自己。這是我的朋友和我講的話,現在這裡沒有朋友,只有我。
人和人交談的時候會在對方的眼裡看到自己嗎?若是可以,那麼對方眼裡倒映的自己,說的話能夠說給自己聽嗎。人能夠欺騙自己嗎?
我睜開眼,無數個我注視著我自己,在這裡所有的情緒都會無所遁形。平靜的假象在微抿的嘴角透出不安,我的不安讓我將目光從臉上移開。
足部的肌肉因為站姿的關係,似乎有一隻腳微妙地向外開。施力的不平均讓兩腿形狀、肌肉線條不一。因為在西裝褲下、在長襪中,鏡子前的我曾睹若未見。
肚子已經從一層變成兩層,在退後的皮帶孔中我隱約有察覺,卻不曾在意過。高低肩,那是我背慣電腦包的一邊。我左邊的被蛀的臼齒拖了好一陣子才去看醫生,儘管後來換成了陶瓷的牙齒,右邊的咀嚼肌還是因為習慣而變大。眼角有時光走過的痕跡,眉頭之間是皺眉留下的川字痕。
眼睛映著我自己,卻彷彿又不是。我轉過頭卻見到的仍是自己。喉結隨著口水的吞嚥,向上又向下,我像是青春期剛發育完的少年,好奇於自己的身體。但我並不是,我只是盯著喉結而已。
彷彿將注意力留在一個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現在的狀況就會有所改善。我認為思考喉結是否對一個男人是重要的,是一個重要的課題。
……才不。沒有方向而漫無目的的思考卻是能夠打發時間,也足夠讓人發瘋。三百六十度全視野無死角的和自己相對,比起被鬼追也好不到哪裡去。
活得越久就彷彿心中,陰暗的角落裡,有比鬼更陰暗的東西。那些會是什麼?是第一次被發的好人卡,還是去世的父母?是負擔不起的嬰兒,還是路上輾過的老鼠?是為了錢閉上的嘴,還是說出口後的悔恨?
我記得有人說,鏡子並不是無色的。鏡子中的成像是光的反射,又映進了眼裡,留在視網膜上,反轉後被理解。這樣複雜的程序讓人忘記了鏡子的本身,只會在鏡子之中見到自己的顏色。
白色是無垢而不寬容的顏色,因為他無法吸收任何的顏色光,是以呈現了白色,與之相反的黑色吸收了所有的顏色光,所以人們才看見黑色。鏡子不吸收光線,它應該是白色的。但倘若將兩面鏡子相對,每次的反射都失去一點點被吸收的色光,最終人們會看見綠色。所以鏡子應當是是綠色的。
這裡的鏡子看不見綠色,只映出我。和在這空間中的光,這裡不是除了鏡子以外的全無,我看的見自己,所以這裡有光。
人們認知中的透明,其實只是透光。光和明都是亮的,光透不過我,我不透光,我不是明亮的。
映射在鏡子裡的自己是日常看得見的自己,一個習慣了的、和本體左右相反的東西,被自己盯著的時候,心裡有沒有一絲的不舒服呢?
看不見也無從得知是否存在的思緒在這裡流淌,既無法計算時間,也沒有行動。
我想,這裡比起任何地方而言,是生吞活剝者的地獄。